他退開些許,欣賞著俞淺淺不知是因害怕還是憤怒而微微發抖的樣子,憐憫出聲:“淺淺,真正差點害死那個孩子的,是你自己。”
“你胡說!”俞淺淺憤怒道,因為情緒激動牽扯到後背的傷口,她面上透出幾分痛苦,臉色也更白了幾分。
齊旻微微皺眉,收斂了那一身譏诮,扶住她肩膀,“別動,當心傷口又裂開。”
俞淺淺額前疼出了冷汗,卻突然嗤笑道:“齊旻,你幹脆把我一起殺了好了。”
齊旻攥住她肩膀的十指驟然收緊,指尖幾乎要陷進肉裡,他陰沉同俞淺淺對視了幾息,道:“我不會殺你,你也舍不得死。”
他松開俞淺淺,頓了頓,又緩和了語氣:“你要是喜歡孩子,我們將來還會再有的,你想生多少就生多少。那個孩子,從一開始就來得不是時候。”
俞寶兒是作為他的替代品降生的。
他沒法喜歡一個隨時會取代他存在的孩子,甚至不殺俞寶兒,於他而言都已是最大的仁慈。
他會有繼承人,但應是在他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之後,獨攬大權時生下的孩子。
他厭惡一切對自己有威脅的東西。
俞淺淺眼角被逼出了淚,忍著後背的劇痛,朝著他狠狠“呸”了一聲,她閉上眼道:“早知會有今日,我當初就該任你死在湖邊!”
這話一出口,齊旻周身氣壓驟然低沉。
最後他隻是望著俞淺淺冷笑:“現在後悔未免太晚了些,是你把我這個惡鬼拉回了人間,如今的一切,合該你受著!”
他大步起身離去,隻餘床帳上被碰到的珠簾還在輕晃。
俞淺淺抱著被褥,臉色因為重傷依舊蒼白,可望著門口的目光卻是清凌凌的,平靜到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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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旻一出房門,守在外邊的影衛便朝著他揖手喚道:“殿下。”
齊旻陰鸷道:“好生看著她。”
影衛恭敬應是,等齊旻走遠後,才朝著緊閉的房門看了一眼。
殿下素來多疑,連蘭氏在提出讓殿下誕下子嗣後,也不得殿下信任了,隻有屋內那女人,不知給殿下下了什麼降頭,這麼多年來,殿下待她總是特殊。
齊旻走出幾步後,先前在屋內向他稟報的那名影衛又跟了上來,衣襟上還沾著幾點血跡:“殿下,屬下已奉命斬了玄翦一臂。”
齊旻負在身後的一隻手,還把玩著那半塊虎符,他半點不關心影衛所稟報之事,隻道:“那半塊虎符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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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秋雨一場涼。
從檐瓦上傾瀉而下的無根水在廊下濺起一抔抔水花,冷風裹挾著水汽撲到了牆根處,建房有些年頭了的紅木被雨氣浸成深色,倚牆而立的青年人衣擺下方同樣被擦出一道道淡淡的水印。
廊下掛著的銅制風鈴被風吹得肆意搖晃,撞出一片悽清又破碎的銅鈴聲。
屋內時不時又發出幾聲慘絕人寰的痛吟,謝徵恍若未聞,隻抱臂倚牆,望著這場說來就來的秋雨出神。
冷風卷起他鬢角的碎發,冠玉似的臉上,一道細小的血痕被風吹得隱隱作痛,那雙低垂的眸子,冷厲如面上那道血痕。
須臾,在屋內醫治的大夫挎著藥箱走了出來,同樣候在廊下的謝忠當即上前詢問:“朱將軍如何了?”
謝徵眸光也淡淡遞了過去。
府醫無聲搖頭,嘆息道:“腿上的筋骨斷了十幾年,早就壞死了,重新站起來是再無可能了。”
謝忠失了一腿一臂,知道其中痛楚,沉默一息後隻道:“盡力醫治吧。”
府醫點頭下去配藥。
在裡邊伺候的一名下人匆忙出來叫人:“侯爺,朱將軍說想見您!”
一直苦苦追尋的真相就在眼前了,謝徵卻遲疑了一息,才抬腳邁進房內。
府醫刮開腐肉重新療傷過,屋內的血腥味尤為刺鼻。
躺在床上的人滿臉胡須,頭發亂若幹草,其間不乏有虱子亂爬,除卻一雙精煉有神的眼,幾乎辨不出五官。
他兩腿都斷了,在暗不見天日的地牢裡被關了十七載,腿上瘦得幾乎隻剩一層皮。
謝徵看著這位昔日在孟叔遠麾下,同為自己父親效力的老將,隻說了句:“朱將軍,歸家了。”
朱有常定定望著謝徵,忽“嗬”地悲哭出聲:“十七年……十七年了啊!謝將軍的後人,都長成這般頂天立地的模樣了!我老朱,有生之年……竟還能再見到將軍後人!”
說到悲慟之處,他一個昔日上過戰場的男兒,竟也隻能用力捶打著床沿,嗚嗚啼哭。
謝忠瘸著腿上前扶住朱有常,紅著眼問:“朱將軍且先節哀,你何故會被魏嚴囚十七載?當年運糧延誤,是不是另有隱情?”
一提到當年的運糧之失,朱有常情緒愈發激動,他哽咽道:“他魏嚴豬狗不如!孟將軍受的是千古奇冤啊!可憐老將軍含恨而終,孟氏滿門忠烈,卻連一脈骨血都沒再留下!”
第127章
世人皆知,孟叔遠膝下兩子皆戰死沙場,隻有小女兒最後招贅了一軍中小將,但在孟叔遠自刎於羅城後,他那小女兒從寺廟禮佛回去,馬車側翻摔下了山崖,屍骨無存。
後來朝廷蓋棺論定,言是孟叔遠前去羅城解救災民,延誤了戰機,致使謝臨山和承德太子慘敗於錦州,世人唾罵孟叔遠時,罵得最多的一句就是“合該他孟家絕了後”。
謝忠乃謝氏家將,他當然知道錦州血案罪魁禍首的這頂罪名有多大,一聽朱有常說孟叔遠是冤枉的,心中難免也悲涼,正想寬慰朱有常兩句,一直靜默少語的謝徵突然開口:“孟老將軍的後人尚在人世。”
此言一出,不僅朱有常,連謝忠都愣住了。
朱有常顧不得自己雙腿殘疾,撐著床沿就要起身,幸得被謝忠及時攔住。
“懇請侯爺告知,孟老將軍後人現在何處?麗華妹子……她還活著?”朱有常朝謝徵兩手抱拳,咧著嘴,像是在哭又像是笑,渾濁熱淚滾進了亂糟糟的須發中。
謝徵並不知孟叔遠女兒名諱,但聽到“麗華”二字,下意識就想起了在臨安鎮時,樊母牌位上寫的“梨花”一名。
麗華,梨花,想來樊家夫妻是怕惹來禍端,才連自己原本的姓名都不敢再用。
謝徵對上朱有常殷切的目光,沉默了一息,道:“朱將軍節哀,孟老將軍愛女已不在人世,隻餘兩個外孫女。”
朱有常作為孟叔遠麾下重將,也算得上是孟叔遠半個義子,同孟叔遠的子女們關系都極為親近,孟麗華,更是他看著長大的妹子,雖然早就猜想她不在人世了,可驟然聽謝徵說孟叔遠尚有後人,他心中又升起了幾分希翼,以為孟麗華還活著。
如今得知孟麗華已死,悲從中來,以手掩面哀哭了兩聲。
謝忠對於謝徵知曉這麼多關於孟家後人的事,甚是不解,以侯爺的脾性,從前身邊伺候的人都不敢在他跟前提起孟家人。
他是怎麼把孟家後人的底細都摸清楚了,還半點消息都沒透露出來的?
謝忠越想越覺著奇怪,眉頭都快皺成個“川”字,想問謝徵,又知眼下不是時機,隻得拍拍朱有常肩膀,跟著道了句:“還望將軍節哀。”
朱有常也明白以謝徵的立場,在不知真相前,隻怕得對孟家人深惡痛絕才是,他對孟老將軍後人的事這般清楚,莫不是為了報仇?
這個念頭一起,朱有常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強壓下滿腔悲意,打量著謝徵問:“敢問侯爺,我那兩個世侄女現在何處?”
謝徵答:“她們現下都很安全,大的年方十六,反賊圍盧城時,大軍於蓟州上遊堵河道欲水淹反賊,她曾冒夜雨橫翻山嶺截殺反賊斥侯,後隨軍送軍糧前往一線峽,斬長信王麾下勇將石虎首級,拜陶奕陶太傅為義父,由其引薦參軍……”
他嗓音低沉,不急不緩將樊長玉從軍這一路的歷程道來,寥寥數語所帶過的每一幕,都在他腦海裡浮現出了畫面。
一線峽山上重逢時,她伏在他床頭嚎啕大哭;屍橫遍野的戰場,她提著把砍骨刀一臉兇戾地立在屍堆之上……
從軍的這條路不好走,她吃過的苦,流過的血和淚,他都知道。
“崇州一戰,她率右翼軍做前鋒,救賀敬元於刀下,斬長信王於馬背,封五品驍騎都尉。盧城之戰,她自稱孟長玉,自請出城死守,拖延時間,言願身死以續先祖清名。”
朱有常聽著謝徵細說這些,眼眶滾下的熱淚就沒停過。
在謝徵語畢後,他甚至一度哽咽得說不出話,掩面痛哭了好一陣,才顫聲道:“這是將軍的骨血,是將軍的骨血!”
謝忠也尤為震驚,西北出了位女將,他早就有所耳聞,卻沒料到那竟是孟叔遠的後人,並且自家侯爺還對人家身世了如指掌。
他暗道莫非謝徵早就知曉當年運糧之失,孟叔遠是冤枉的?
因為這一出神的功夫,他沒能扶住朱有常,竟讓他撥開自己的手,從床沿跌了下去。
朱有常雙腿都斷了,兩手撐在地上,才能維持跪地的姿勢,朝著謝徵一拜。
“朱將軍這是做什麼?快快起來!”謝忠上前扶朱有常,他卻不肯起。
謝徵也是被這突來的變故驚到了,一時間竟沒能避開朱有常這一跪,他半蹲下親自去扶朱有常:“朱將軍,有什麼事,起來再說。”
朱有常還是沒肯起,昔日在戰場上斷了腿都沒落過一滴淚的漢子,在今日哭得肝腸寸斷。
他哽咽道:“這一跪,是我老朱替孟家謝侯爺的,侯爺不知當年隱情,還能任讓那孩子在軍中闖出一番天地,老朱謝侯爺的這份大義和坦蕩!”
謝臨山被開膛破肚掛到錦州城樓上,直至今日民間百姓提起都還會潸然淚下,痛罵北厥人禽獸做派,謝徵乃謝臨山親子,對於錦州一案罪魁禍首的恨意,比起民間百姓隻會多不會少。
朱有常不知謝徵是如何平等地看待從軍的孟家後人的,這一瞬湧上心頭的隻有無盡感激和敬意。
謝徵聽得朱有常這番話,扶他起身的手微微一頓,問:“朱將軍,當年的隱情,究竟是什麼?”
一回憶起當年的事,朱有常就止不住咬牙切齒:“當年並非老將軍枉顧軍令,延誤運糧,而是隨軍的十六皇子好大喜功,見隻有數千北厥人守羅城,十萬百姓被困城內,不聽老將軍號令,執意要前去羅城救援,最後十六皇子也被生擒,北厥人要老將軍拿大軍糧草去換十六皇子,否則就拿十六皇子的血祭旗!”
謝忠臉色驟變,謝徵眸色也沉了下來。
不為別的,而是關於十六皇子的事,在這十幾年裡仿佛像是被人刻意抹去了一般,甚至沒有任何史料記載十六皇子在羅城一戰中做過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