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茴盯著那兩團指甲蓋大小的淤紅多看了兩眼,都尉身上的其他硌傷,都是烏青或烏紫的,隻有這兩團是紅的,像是弄上去沒多久的。
她今年剛及笄,因著爹爹是軍醫,她從小也跟著耳濡目染習了醫術,樊長玉又是女子,才特意讓她來給樊長玉包扎換藥。
她曾在一名看病的煙花女子脖子上看到過類似的紅痕,那煙火女子當時見她盯著看,便用絹帕掩著唇咯咯咯嬌笑。
她娘瞧見了冷著臉訓斥她,後來告訴她那不是正經女子,讓她莫要過多接觸。
阿茴問她娘,那女子脖子上有紅痕,是不是病了,她娘愈發嚴厲地訓斥了她一通,說姑娘家要知羞恥。
阿茴至今不知那是什麼,但私心裡猜測肯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可是都尉頸後也出現了那樣的紅痕……
阿茴冥思苦想一番,沒想出個結果,隻暗道都尉身上的紅痕應該也是從戰場上帶下來的,跟那煙花女子身上的不同。
-
樊長玉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午飯阿茴端了瘦肉粥來。
軍醫說她久未進食,虛不勝補,眼下切忌暴飲暴食,需得少食多餐。
樊長玉原先也沒覺著有多餓,一碗肉粥下肚卻沒有絲毫飽腹感,她捧著空碗看向阿茴,阿茴有點受不了她那等飯狗狗一樣的目光,糾結得眉毛直打架:“爹爹說了,都尉午間隻能先喝一碗粥……”
樊長玉也不好為難她一個小姑娘,把空碗交給阿茴後,問起謝五:“我那位兄弟如何了?”
阿茴道:“還沒醒,但是今晨我給他喂藥時,他能下意識吞咽了,爹爹說吃得下東西了,命就算是保住了。”
這大抵是這兩日來,對樊長玉來說最好的消息,她扶著床柱起身:“我去看看他。”
阿茴忙過來扶她:“都尉你自己都還傷重著呢,爹爹說都尉得臥床休養個幾日才行。”
Advertisement
樊長玉隻道:“我皮糙肉厚,不妨事。”
樊長玉的身量在女子中算高的,阿茴矮了她半頭不止。
扶起她時,阿茴一側頭就能看到她線條好看的下顎,午後的日光灑在那張因重傷還顯蒼白的側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
阿茴瞧得臉一紅,吐舌道:“都尉才不皮糙肉厚,都尉是阿茴見過的最好看的姑娘。”
她曾在城主府的院子裡見過一種蘭花,其葉如劍,鋒利又堅硬,鐵樹似的一大株,開出的花卻純白如雪,綻在劍葉堆疊的最中央,一大簇一大簇,美得驚心動魄。
府上的下人想採摘,花叫劍葉擋著,都輕易摘採不到。
見到渾身是傷,她幫忙包扎都害怕得直發抖,還反過來安慰她的樊長玉時,阿茴就想到了那葉片如劍的蘭花。
她想,也隻有話本子裡那樣的蓋世英雄,才配得上都尉這樣好的姑娘了。
-
謝五依舊昏迷著,樊長玉去看過他後,又親自問了軍醫謝五的情況,軍醫說傷成那樣,撿回一條命已是不易,他左臂挨了一刀,手臂雖還在,但裡邊的骨頭都斷了,便是傷好了,那隻手也廢了。
樊長玉看著病榻上的少年,想到當日情況那般兇險,他還帶人出來救自己,心底便覺著難過。
但他身中數刀,還能保住一條命,已是幸事了。
樊長玉微紅著眼道:“隻要人救回來了就好。”
她怕軍醫這裡人手不夠,謝五得不到很好的照顧,想從軍中撥兩個人過來,阿茴卻說昨晚就有人來守著謝五了,她見對方眼生,問了兩句,對方說是謝五在軍中的兄弟。
樊長玉瞬間就想到了謝徵。
他都來盧城了,他那些親衛肯定也跟來了。
昨晚來守著謝五的,八成就是他原來那些弟兄。
知道謝五性命無虞後,樊長玉才有心思慢慢思考昨日的種種。
她其實也沒料到會在盧城見到謝徵。
李家和魏嚴開始爭奪崇州、蓟州的兵權歸屬後,他借著捉拿反賊餘孽之由去了康城就再沒回來過。
從康城到盧城,比從崇州趕來還要遠些,他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趕來,大軍得是早就在路上了。
他是提前得知了消息,還是大軍碰巧在盧城附近?
樊長玉一肚子疑惑,而且……他聽自己喚他侯爺時,那冷笑的神態和那咄咄逼人的反問又是什麼意思?
想到他臨走前看自己的那個眼神,樊長玉心中愈發不是滋味。
她強行打住思緒,不然自己在想關於謝徵的事。
謝五沒事了,現在的首要大事是怎麼救俞淺淺。
軍醫和阿茴對樊長玉看得嚴,她借口要去拜拜賀敬元,軍醫才松了口準她離開武將們養傷的院子,怕她傷勢重行動不便,還特地讓阿茴跟著。
靈堂裡一片缟素,中間漆黑的棺木上一個偌大的“奠”字看得人心頭發沉。
樊長玉忍著腹部的傷痛,跪地磕了三個響頭,才給賀敬元上香。
賀夫人親自扶起樊長玉,臉上難掩沉痛,卻還是和藹道:“你就是長玉吧,我常聽老爺提起你。”
她今晨才得了消息,攜一雙子女風塵僕僕從蓟州趕來,著一身白底黑色刺繡的孝衣,眉眼間難掩疲色,鬢角也隱約可見銀絲,但樊長玉打第一眼見到她,便覺著親近。
她啞聲道:“伯母。”
賀夫人傷懷地笑著應了一聲,隨即又安慰她:“好孩子,莫哭,盧城守住了,老爺泉下有知,也能含笑了。”
樊長玉強忍著眼眶的澀意點頭。
賀夫人嘆息一聲,又說:“聽說你也在軍中,若是見了文常那孩子,替我告他一聲,我和老爺都不怪他,叫他莫要自責。”
樊長玉細問才知,原來她那一手刀劈得太重,鄭文常直至今晨才醒,醒來便來賀敬元靈前跪著了,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直到賀夫人攜一雙子女趕來,他才避了出去,覺著無顏見賀夫人。
樊長玉一口應下。
她雖和鄭文常共事不久,卻也知道他對賀敬元敬重非常,賀敬元的死,對他來說,打擊不可謂不大。
樊長玉還打算回頭去軍營找人,怎料出了靈堂,就在院牆根一處隱僻的爬藤處瞧見了人。
對方眼神陰翳地看著她,似專程在等她。
樊長玉準備過去,阿茴拉住了她的胳膊,結巴道:“都……都尉,那個人瞧著好兇,是和都尉有過節嗎?您現在有傷在身……”
樊長玉說:“是鄭將軍,別怕。”
阿茴這才松了一口氣。
樊長玉由阿茴扶著走近後,喚了一聲:“鄭將軍。”
鄭文常靠牆站著,大半張臉都隱在陰影中,下顎淡青色的胡茬橫生,整個人都透著一股頹態。
“都尉逞了英雄,可得償所願了?”他抬起頭,目光譏諷地看著樊長玉。
阿茴一聽這人詆毀樊長玉,顧不得害怕,當即就兇道:“你這人怎麼說話的?什麼叫逞英雄?你知不知道都尉是隻剩半條命被人從戰場上抬回來的!若不是都尉,盧城也守不住侯爺帶大軍趕來!”
鄭文常聽著這些數落,眼底的嘲意和哀慟卻更重,他盯著樊長玉道:“我寧可當時死在城外的是自己!也不想被人一把打暈,醒來後人人都告訴我戰事已結束,連替老師報仇都再無可能!活脫脫成了個笑話!”
樊長玉當時劈暈他,就是怕他悲痛過度受激,衝動出城去白白送了性命。
她冷聲道:“賀大人教出來的得意門生,要是意氣用事枉死在戰場上,那才是個笑話!”
她出城去是用計拖延時間,等援軍前來。鄭文常出城去,就隻會不管不顧地殺進敵陣,找隨元淮報仇。
他一人,縱使武藝再高強,如何敵得過兩萬大軍?
一波亂箭射下來,怕是就得被扎成個刺蝟。
鄭文常被樊長玉的話激得下颌骨咬緊,他死死盯著樊長玉,突然逼近一步,阿茴嚇得大驚失色,怕他會對樊長玉動手,連忙大叫道:“你想做什麼!”
鄭文常重重一拳砸在樊長玉身側的牆上,冷冷扔下一句:“等你傷好了,我們較量較量。”
言罷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但因為阿茴那一嗓子,今日前來悼念賀敬元的人又多,已引得不少人朝這邊看了過來。
眾人議論紛紛:“那不是鄭將軍和樊都尉麼?這是怎麼了?”
有人結巴著小聲道:“好……好像是鄭將軍把樊都尉逼到了牆角裡……”
主要是鄭文常朝樊長玉身側砸的那一拳,因為角度問題,在遠處瞧著真像壁咚一樣。
那人一說,便有人跟著道:“鄭將軍該不會喜歡樊都尉吧?”
這話無異於是一石激起了千層浪,主要是男未婚,女未嫁的,二人又一起共事,在戰場上也算生死之交,仔細一琢磨,便覺著這事好像也沒什麼好意外的。
樊長玉離開時並未聽見旁人議論這些,鄭文常那事,她也沒放心上去。
等她為了探望被關押起來的俞淺淺母子,去找唐培義拿令牌時,才知道謠言傳得有多離譜。
事情的起因是她祭拜完賀敬元後,從旁的武將那裡打聽到了關押反賊家眷的地方,想著眼下雖沒法子救俞淺淺母子出去,但給她們帶些吃的用的過去,再交代獄卒幾句,讓她們在大牢裡不至於受欺凌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