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長玉說:“這是末將眼下唯一能想到的,拖延時間的法子了。”
她看著何副將:“反賊連夜出逃至此,軍需糧草必然也不夠,一旦讓他們入了城,遭殃的就是城內百姓。賀大人以亡軀才守住的盧城,怎可因我等惜命便破在我等手中。城內還需何將軍主持大局,故末將請戰。”
何副將面露難色。
謝五急道:“都尉若執意要出戰,屬下願代勞。”
樊長玉頭一回對謝五說重話:“你還不夠格。”
何副將為難道:“樊都尉……”
樊長玉唇角微抿,抱拳說:“何將軍,末將孟長玉,乃常山將軍孟叔遠之後,欺君本已是大罪,末將此生不能查清當年的錦州真相,替先祖正名,為天下百姓做件好事,也算是續孟家清名了,望何將軍成全!”
何副將心頭大震,一番掙扎後,終是狠心一閉眼道:“準了。”
樊長玉感激道:“謝將軍。”
言罷就往城樓下方去。
謝五忙跟上去:“屬下同都尉一道出城叫陣。”
樊長玉在人少處頓住腳步,開口出乎意料地心平氣和:“小五,從軍這些日子,多謝你幫襯了。我知道你和小七留在我身邊,是他的意思。但他都要娶公主了,再留你們,我自己都過不去心裡那關。”
謝五一直跟著樊長玉身邊,還不知皇帝派了欽差去賜婚一事,驟然聽到這些,隻覺怪異,同時心下又為樊長玉接下來要做的事惶恐,急道:“都尉,這其中肯定有什麼誤會,誰同都尉說的主子要娶公主了?”
樊長玉不答,隻道:“我不怨他,錦州慘案舉世皆驚,換誰也做不到原諒。我一直覺著自己爹和外祖父都是清白的,但那也隻是我自己覺著罷了。今日我若身死盧城,權當是替他們贖罪了,隻有一事,還想再拜託小五兄弟。我若去了,盧城得以守住,你避開宮裡和魏嚴的耳目,尋一戶好人家收養寧娘吧。”
她頓了頓,好一會兒才說:“我如今放不下的,也隻有她了。”
心裡還有個人放不下的,隻是這輩子早已緣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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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五紅了眼:“都尉……”
樊長玉對著他一抱拳:“拜託了。”
不及謝五再說話,樊長玉已轉身朝著瓮城下方集結好的隊伍走去。
那十幾人都是蓟州本地的,面上都帶著視死如歸的肅然。
樊長玉目光一一從他們臉上掃過,說:“咱們出城去,若能多守一刻,等到大軍來援,那麼城內的袍澤手足、父老鄉親,就都不用死,咱們可能會被後世人記住名字,家裡人能得到朝廷一筆撫恤金,下半輩子吃穿不愁。”
“若守不住,城破了,我們就隻是黃沙底下萬千屍骨中的一具而已,家中的妻兒老小可能會在戰火中顛沛流離,也可能會死在反賊刀下。”
說完了,她翻上馬背,衝看守城門的小卒們颯氣大喝一聲:“開城門!”
厚重的城門在車轱轆滾動般的“吱呀”聲裡緩緩打開,樊長玉提刀駕馬從城內走出時,遠處黑壓壓一片的反賊小卒們明顯都愣住了。
十六名精銳跟著出了城,呈雁陣分列在樊長玉身後,像是她背後生出的一雙羽翼。
夕陽隻剩最後一抹殘紅,城樓上的蓟州旗被風吹得獵獵作響,在這一片死寂的戰場裡,樊長玉的嗓音撕裂長風,傳進每個人耳中:“孟叔遠之後孟長玉在此,賊將可敢出來迎戰?”
第114章
戰場上除了浩浩風聲,隻餘一片死寂。
幾十丈開外,還在重整軍陣的賊兵短暫地停頓了下來,幾名馬背上的小將面色各異往後看,等著中軍陣那邊傳來的軍令。
樊長玉高踞於馬背上,眸色沉靜,手中握緊了長刀,不露一絲怯意。
不知何故,遠處敵營裡卻遲遲沒有傳出回信。
樊長玉眉頭一蹙,石越石虎死於一線峽後,崇州斬長信王那次,反賊麾下也折了不少大將,如今隨元淮手底下幾乎沒有能擔大任的武將。
自己出此下策,是為了拖延時間。
若是隨元淮看出她的用意,不願再折損手底下的能將,直接讓大軍壓過來,她和身後這十幾名將士怕是抵擋不了多久。
樊長玉稍做思量,便計上心頭,手中長刀一指,喝道:“對面的反賊聽著,長信王已是我刀下亡魂,隨元青於康城被擒,你們追隨的不過是一個刀都提不動的孬種,手底下連替他陣殺敵的勇將都數不出來一個,他有何本事帶你們打到京城?許你們榮華富貴?爾等若是棄暗投明,一切便可既往不咎!”
這番話喊出去後,對面的反賊軍陣裡明顯有了不小的騷動。
城樓上的何副將等人察覺樊長玉的目的,也跟著罵陣:“隨元淮就是個孬種!喪家之犬一樣從崇州逃至盧城,手底下一個能打的都沒有,就指望著你們這些雜兵拿命給他開出一條道,他好南遁逃命呢!”
“隨家氣數早就盡了,隨元青好歹驍勇善戰,誰還不知他隨元淮就是個吊著一口氣的藥罐子?你們跟著隨元淮,那就是自尋死路!”
反賊軍陣中的騷亂更大。
斥侯匆匆向後方的軍陣跑去報信,他戰戰兢兢說完前方的戰況後,圍了數名高手的馬車內隻傳出一聲冷嗤:“孟長玉?”
車中人嗓音陰冷,好似漆黑密林裡的冷風拂過,叫人後頸皮都激起一層雞皮疙瘩。
他似在低笑:“好一個挑撥離間,禍亂軍心。隨平,你帶人去,將那孟氏餘孽生擒回來。”
守在馬車外的魁梧家將當即抱拳:“末將領命!”
聞訊而來的軍師卻道:“大公子,不可!不可啊!”
他陳以利弊:“對面那女將分明是在用激將法,如今軍中唯有隨平將軍可擔大任。隨平將軍若是有什麼不測,我等便是拿下了盧城,一旦唐培義和武安侯聞訊趕來,軍中無統帥,談何御敵?不若抓緊時間攻城,拿屍山血海去填,也先填上盧城城樓。”
一隻帶著白玉扳指的手撩起了車簾,常年久病不見日光的緣故,那隻手蒼白瘦削,手背青色的血管和經絡走向都清晰可見。
一旁的斥候不經意瞧見這一幕,隻覺心頭一哆嗦,忙垂下了頭去。
軍中早有傳言,大公子頑疾纏身,性情陰鸷暴虐,身邊近侍者常有暴斃而亡的。
車簾完全撩起,隨元淮肩頭搭著大氅,蒼白的臉上帶著明顯的病意,嘴角噙著一絲薄笑,整個人透著一股陰鬱的邪氣。
他不急不緩道:“軍師勞苦,但連吃了多場敗仗,軍中士氣不可不振,那女將殺我父王,此仇不報,淮無顏見家父。”
軍師仍有顧慮:“可是……”
隨元淮抬手止住了軍師還想說的話,他眼皮稍抬,明明是個久病之人,同他眼神對上的剎那,軍師卻感到一股莫名的壓迫感。
忙錯開了視線,暗忖這位大公子隻怕並不像傳言中說的那般,隻是個靠湯藥續命的草包。
隨元淮將軍師的神色盡收眼底,唇角稍提,道:“大軍夜半出城,唐培義便是攻頗崇州城後發現蹊蹺,來追,少說也還有半日的路程才能抵達。武安侯盤踞康城,也不及相援,不過一女子爾,又何懼之?莫叫城樓上那些朝廷走狗看了笑話。”
軍師隻是想早些攻下盧城,省得夜長夢多,經隨元淮這麼一說後,也少了些許顧慮,一揖後退了下去。
隨元淮看著軍師走遠,指節一下一下地扣著車窗,這才吩咐身邊的親衛:“你們也前去相助,隻要孟氏女活著就行,其餘人格殺勿論。”
圍在馬車周圍的高手霎時間撤去一半。
趙詢之母蘭氏小心地看了隨元淮一眼,斟酌開口:“殿下是想借孟氏女,揭露魏嚴當年一手促成的錦州慘案?”
隨元淮眼皮半撩,似笑非笑地看著蘭氏,並不說話。
蘭氏心中不免忐忑,自從找回俞寶兒後,隨元淮對他們母子的戒備與日俱增,她明白隨元淮在擔心什麼,這些年,她也從未有過異心,但帝王家的人,懷疑的種子一旦種下了,始終就是長在心裡的一根刺。
眼下趙詢那邊遲遲沒再傳回消息,隻怕在隨元淮那裡,對她們母子的信任愈發少了。
畢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蘭氏心中還是有些不是滋味,當即就低下了頭:“是老奴多嘴了。”
隨元淮身上的戾氣突然斂了去,換上一副溫和的面孔,親自替蘭氏斟了一杯茶道:“蘭姨同孤愈漸生分了,魏嚴老奸巨猾,便是孟氏女指認魏嚴,十七年前她尚未出生,唯一的證據又已落回魏嚴手中,魏嚴也有的是法子辯駁。孤隻是困惑,蘭姨怎會覺著孤要用她來扳倒魏嚴?”
他溫和起來的時候,身上當真有幾分承德太子的影子。
蘭氏心中剛升起的那幾分難過頓時消散了去,問:“那殿下命人生擒她?”
隨元淮唇角輕扯:“那鳩佔鵲巢的昏君想靠賜婚來拉攏武安侯,武安侯卻劍削傳旨太監一隻耳抗旨,消息雖被宮裡那位壓下來了,可天底下哪有不透風的牆。蘭姨說,武安侯是為誰拒了同長公主的賜婚?”
蘭氏瞬間心領神會:“殿下是想拿那女子,來牽制武安侯?”
她遲疑道:“可是……她既是孟叔遠的後人,哪怕當年孟叔遠是被人利用,她生父乃魏嚴的人,想來也和錦州一案脫不了幹系,隔著這等血仇,武安侯還能在乎她死活?”
隨元淮隻是笑:“戲臺子都搭好了,接下來看戲便是。”
蘭氏琢磨著他這句話裡的意思,但隨元淮並未再多言。
從趙詢失蹤後,他的確更加忌憚這對母子了,此番聯手同李家做的這場構陷魏嚴的戲,亦是瞞著蘭氏的。
自東宮大火後,他就再也不會全然相信任何人。
後邊一輛馬車突然在此時有了動亂,隨元淮不耐一蹙眉:“怎麼回事?”
馬車外的影衛不及前去打探消息,便有侍者前來相告:“主子,小少爺病了。”
隨元淮眼底的厭惡之色一閃而過,冷冷道:“病了就叫軍醫過去,吵嚷什麼?”
侍者小聲答道:“是……是俞姨娘鬧著要見主子。”
隨元淮轉動著手上的扳指不做聲,前來傳話的侍者半低著頭,不過片刻的功夫,卻猶如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蘭氏心下也有些奇怪,那位俞姨娘,向來對殿下避之不及,今日怎地突然主動要求見殿下?
她看了一眼隨元淮,思忖著眼下兩軍交鋒,殿下應當是無暇顧及那女人的,便替隨元淮回道:“攻城在即,大公子眼下諸事纏身,我隨你過去看看小少爺便是。”
怎料她話音剛落,隨元淮卻道:“我親自去看。”
嘴角掛著一貫冷峭的笑,但眼底又多了幾分不可言說的興味,似乎心情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