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長信王看著頃刻間就被鮮血濡湿的大半個衣袖,再看向樊長玉時,幾乎已說不出話來。
他死抿著湧上喉間的鮮血,拔出短劍刺向樊長玉脖頸。
樊長玉胸甲還被串在長信王的獅頭矛上,根本避不開,隻能徒手去抓那鋒利的劍身,握緊讓長信王沒法再往自己頸側壓下。
這就是一場豪賭,賭是長信王先因為肋下刺進去的那把刀斃命,還是她先因體力不支和疼痛松手,命喪劍下。
樊長玉眼前都因劇痛和鮮血的流失而出現重影了,汗水順著她額角流下,就在她堅持不住快要松手時,跟前的長信王忽而整個人一顫,強忍在喉間的那口鮮血也噴了出來。
一支白羽箭從他胸前穿心而過,三角形的箭頭甚至刺破了他前胸的山文甲,露出一個血淋淋的箭尖來。
長信王從馬背上栽倒時,樊長玉因胸甲還串在他的獅頭矛上,雙手被劍刃割破劇痛不已,一時間也解不開,便被一並帶下了馬背去。
卻也在這摔下去的瞬間,看到了遠處馬背上持弓而立的人。
對方臉上有一道從鼻梁橫過左臉的猙獰刀疤,右眼被罩住,仿佛是那道疤往上是一直延伸至他右眼的。
樊長玉認得那人,之前她險些被山匪溺死在冰冷的湖水裡,就是他救了自己。
她在墜落時,對面的人已催馬疾馳過來,明明是處處都是廝殺的戰場,但周圍的一切似乎都靜止了,隻有他駕馬而來踏起的塵土。
刀鋒從她胸甲上劃過,獅頭矛掉落在地,而她被人一把攬上了馬背。
後背貼上那人胸膛時,樊長玉便叫出了他的名字:“言正?”
但她沒能聽到對方的回答,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時,樊長玉腦子裡緊繃的神經一松,就因力竭和失血過多暈了過去。
所以她也不知道對方抱她抱得有多緊,手臂甚至隱隱有些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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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長玉再次醒來已是兩日後。
倒不是她傷勢有多重,純粹是累的。
她掀開眼皮發現是在自己的軍帳裡時,大松一口氣,正想爬起來,卻驚覺自己渾身肌肉酸痛,一雙手更是被纏成了個粽子。
她淺淺吸了口氣,回想起自己昏過去前見到的人,一時間竟已分不清是事實還是幻覺。
她習慣性地朝外喊了一聲:“小五?”
沒聽到回答,想起謝五在戰場上也被長信王打得吐血,這會兒指不定也還在傷兵帳裡休養呢。
她又用纏成了兩顆球的手撐著床,試圖慢慢爬起來,帳簾卻在此時被掀開了。
謝五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藥走進來:“隊正喚我?剛剛在外邊給隊正煎藥。”
樊長玉忙問他:“你傷勢怎麼樣?”
謝五答:“不過是些小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嗓音還是從前的嗓音,但整個人似乎都沉寂了許多,讓樊長玉哪哪都覺著違和。
她詫異打量著眼前的人,發現他好像長高了。
樊長玉困惑:“小五,你今年多大啦?”
謝五答:“十七。”
樊長玉這才恍然大悟點點頭:“難怪看著你比從前好像高了不少,原來還在長身體。”
她伸出被纏成兩顆球的手,要去捧謝五端來的藥碗,謝五遲疑道:“隊正手上有傷,我喂隊正吧?”
樊長玉更為怪異地看了他一眼。
謝五垂下眼答:“軍醫說隊正兩隻手都傷到了經絡,若不好生調養,將來隻怕再握兵器都難。”
樊長玉便看了看自己被嚴嚴實實包起來的兩隻手,“原來我傷得這麼重。”
她語氣裡倒是聽不出絲毫在意,隻問:“咱們隊裡,傷亡如何?”
謝五答:“戰死十三人,重傷十七人,其餘人都有輕傷。”
似知曉樊長玉剛來軍中不久,可能還不清楚每次徵戰軍隊裡的傷亡情況,他補充了句:“前鋒軍全軍覆沒都是常事,傷亡過半已是幸事,隊正無需太過自責。”
話雖如此,樊長玉心口卻還是重了重,道:“等軍中的撫恤金下來,連著我的那份賞金一起寄給他們家中人吧。”
謝五看了樊長玉一眼道:“隊正殺了長信王,此戰立下首功,賞金至少也有千兩。”
樊長玉怔住:“我殺的?”
謝五頷首。
樊長玉仔細回憶昏迷前的事,她記得長信王被她捅了一刀後,是被謝徵再補了一箭才徹底斷氣的。
她眉頭皺起,問謝五:“他……沒來軍中嗎?我記得我在戰場上看到他了,還是他射了長信王一箭救的我。”
謝五眸色出乎意料地沉寂,幽沉似千萬年不曾照射到日光的深海,道:“太傅上京遇到刺殺沒了蹤跡,侯爺擔心太傅安危,追查劫走太傅的人去了,並未在崇州。”
樊長玉聞言,臉色當即也是一變:“義父!”
她激動之下就想起身,卻又因渾身肌肉酸痛而跌坐了回去,謝五眼疾手快扶住了她,注意到自己食指上那一圈齒痕時,又在瞬間收回了手。
樊長玉被太多事佔據了心神,沒發現謝五這一刻的異常,隻喃喃自語道:“義父好好的,突然去京城作甚?”
想到長信王的死,她又篤定道:“我隻捅了長信王腋下一刀,他身上那一箭,不是我射的,是有人幫了我,一個獨眼的疤臉男人……”
她其實想說那人應該就是謝徵的。
謝五卻打斷她的話道:“我和唐將軍追上來時,隊正摔在馬下,手上還握著一截斷箭,是隊正殺的長信王無疑,隊正莫不是從戰場上下來,魘著了?”
樊長玉聽到他這麼說,面上有剎那的迷茫。
難不成真是她當時意識不清,記錯了?她自己用箭捅了長信王,潛意識裡卻以為是被人救了?
她尚在失神中,帳外便有人尋了過來,粗聲詢問:“樊隊正可住這裡?”
謝五便掀開帳簾回道:“是,不知這位兄弟找我家隊正何事?”
對方道:“賀將軍傳樊隊正過去。”
第104章
樊長玉在帳內將這番對話聽得分明,關於自己爹娘的事,她的確揣了滿腹的疑惑想問賀敬元,當即就道:“勞請外邊的弟兄稍等片刻,我換身能見人的衣裳就過去。”
她去尋幹淨的衣袍時,才猛然想起另一個問題,她當日從戰場上下來,身上的兵服早就髒得不能看了,她昏迷時是誰給她換的?
而且眼下她一雙手被纏成了這個樣子,拿到了衣袍也沒法自個兒往身上套。
樊長玉正皺眉,帳外就又傳來了一道嗓音:“長玉,方便大娘進來嗎?”
聽出是趙大娘的聲音,樊長玉又驚又喜,忙道:“大娘進來就是。”
趙大娘掀簾進來後,便拿了那套衣袍往樊長玉身上套,道:“聽說有位將軍喚你過去,小五讓我過來幫你換身衣裳。”
樊長玉道:“小五做事倒是妥帖。”
又問:“大娘何時來的軍中?”
趙大娘嘆了口氣道:“兩日前被小五接來的,你這孩子,險些沒嚇死大娘,那一身衣裳血淋淋的,還好身上沒受什麼大傷。你要是有個好歹,寧娘可怎麼辦?”
這麼看來,自己昏迷時的衣物也是趙大娘幫忙換的。
但樊長玉記得謝五在戰場上受的傷也不比自己輕,他當天還能跑回家去接趙大娘?
樊長玉眼底有淡淡的困惑,“小五身上沒傷?”
趙大娘把外袍給樊長玉套上後,正在幫她束腰封,說:“那大娘可就不知道了,不過你昏迷這兩天,小五都守在你帳內,我怕他累著了,讓他下去歇著,可撵都撵不走。”
說到這個話題,趙大娘抬起頭來時,神色間多了幾分古怪,看著樊長玉道:“他跟著你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長玉啊,小五別是動了其他心思吧?”
她像是一下子頭疼了起來:“小五是個好孩子,可你已經有言正了啊,要不大娘回頭還是給小五說門親事吧?”
樊長玉知道謝五和謝七都是謝徵的人,他們對自己忠心,無非是受命於謝徵罷了,無奈道:“大娘你別瞎想,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過趙大娘說謝五這兩日一直守著自己,還是讓樊長玉覺得有些怪怪的。
換好衣物後,她便出帳先去見賀敬元。
謝五如今算是她的親兵,跟著一道去了中軍帳,但隻能在外邊候命,不能跟著一起進去。
帶樊長玉過去的傳令官同中軍帳門口的守衛交涉過後,那守衛又進帳去稟報了什麼,才讓樊長玉一人進帳。
掀開帳簾,樊長玉就聞到了一股濃鬱的藥味,她記著這些日子在軍中學到的禮儀,不可直視上峰,微垂下眼睑抱拳道:“末將樊長玉,見過大人。”
賀敬元在蓟州為官多年,不管是下邊的百姓,還是他麾下的將領們,私底下都更習慣稱呼他一聲“大人”。
說起來,還是他太儒雅溫和了些,不像武將,更像個文官。
床榻那邊傳來一道明顯中氣不足的嗓音:“無需多禮……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