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退到軍帳邊上時,他才猛地轉守為攻,所用的正是樊長玉先前的招式。
比起樊長玉的一味求猛,他的刀法明顯更沉穩,進可攻,退可守,張弛有度。
樊長玉還想再變換攻勢時,卻被對方抓住了一個防守上的漏洞,刀刃直指她脖頸。
樊長玉手中的刀卻還沒來得及送出去,頓時心中暗自一驚,她雖缺少實戰經驗,但從前被拘在家中,唯一的樂子便是練習他爹教的這套刀法,樊長玉自問是無比熟悉其中的一招一式的。
可此番同這位將軍交手,她卻有種對方比她更熟悉這套刀法的錯覺,甚至怎麼拆招都了如指掌。
見她怔愣,賀敬元收了刀問她:“你可知你方才那一式的漏洞在何處?”
樊長玉恭敬抱拳道:“懇請將軍指教。”
賀敬元說:“這套刀法,想來是你一招一式練了太久,出刀才過於死板,必須打完這一式,才出下一式,但戰場上瞬息萬變,一擊不成,換一擊便是,哪能被人家破了招就亂了陣腳?”
這番話,的確點出了樊長玉刀法的缺陷所在,她使殺豬刀時,還長能殺對方一個出其不意。
用長柄刀法,碰上武功路數不如她的,她必勝無疑,但碰上賀敬元、謝徵這類精通各式兵刃打法的,就極為受制。
樊長玉心中敬意陡增,感激道:“多謝將軍!”
賀敬元見她聽明白了,眼底除了復雜,還有些許淡淡的欣慰,他道:“我且再指點你幾式。”
二人便在軍帳外的這片空地上繼續切磋,樊長玉每使出一式,賀敬元都點出其中的不足之處,並告訴她破招之法。
直到一名親衛模樣的兵卒尋了過來,賀敬元才停下,讓樊長玉先回去自行參悟今日所學。
樊長玉拜別陶太傅後,帶著一腦子的刀法招式回去了。
陶太傅見樊長玉走遠了,賀敬元都還望著她離開的方向出神,道:“我從前便覺著那孩子心眼實誠,心性又堅毅,不管置身何地,都保持著一份良善,是個好苗子。後來聽你說了她是那老頭子的後人,方才明悟,這份大智若愚,是肖似她外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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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敬元鄭重對著陶太傅一揖:“故人遺孤,敬元便在此託付與太傅了。”
陶太傅嘆了口氣:“一個小子,一個閨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但前塵皆已作古,當年那些事發生的時候,兩個閨女都還沒出生,又關她們何事,無論如何,老夫都會護她們周全的。”
賀敬元又是深深一揖。
陶太傅道:“九衡那邊,且先瞞著他。”
賀敬元憂心道:“就怕紙,終究是包不住火。”
陶太傅拍了拍他的肩:“敬元吶敬元,你還是不夠了解你家丞相。你當真以為,他是十幾年後才查到孟叔遠的女兒女婿在你的庇護下,躲在清平縣?”
賀敬元怔住。
陶太傅負手望著遠山與天際交接處道:“當年的事,或許並非你想的那般。你我都知曉孟叔遠的為人,他是萬萬做不出那等不分輕重之事的。奈何錦州城破後他便自刎於帳中,身邊重將也在後來的戰役中死傷殆盡,再無從得知當年的真相。可若說是魏嚴一手策劃的這一切,孟叔遠後人手中還握著他構陷的證據,隻怕他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能放過一人,又豈會放任對方遠逃至邊陲之地,偷生十餘載?”
賀敬元苦笑道:“當年祁林兄帶著孟將軍獨女尋到我,便同我說,丞相給他的指令是殺孟將軍獨女。他下不去手,這才偽造了自己和孟將軍獨女墜崖而亡的假象。若如太傅所言,丞相一開始就有意留他們一條活路,為何後來又命我手刃昔日袍澤弟兄,幾次三番派死士前去樊家找那東西?”
若有老將在場,便該知曉賀敬元口中的“祁林”,乃是魏府家將魏祁林。
魏祁林原先並不姓魏,也沒有名字,隻是魏家買回去當死士訓練的一個僕役,因他天生巨力,在習武上又頗有天賦,才被魏家當家將培養。
魏嚴手中本是一點兵權都沒有的,全靠賀敬元和魏祁林在戰場上屢立戰功,才漸漸也有了聲望。
後來魏嚴嫁妹給謝臨山,魏家同謝家的來往愈發密切,魏祁林還去謝臨山麾下做過事,得了謝臨山麾下老將孟叔遠的賞識,因孟老將軍隻有一獨女,入贅與了孟家。
這魏祁林,便是後來的樊二牛。
賀敬元一直害怕的,就是魏祁林當了那柄刀,成了讓孟老將軍延誤運糧的推手。
奈何關於當年錦州的事,魏祁林告訴他的甚少,二人十來年裡,除了魏祁林主動找上門求他那次,甚至沒再碰過面,就是為了避免讓魏嚴發現端倪。
他沉沉嘆息一聲:“若是當初他把那些東西交與我時,我打開看了,如今倒也不必這般猜疑不定。”
可要是那時候就看了,他除非直接反了魏嚴,否則也保不住樊長玉姐妹二人。
陶太傅寬慰道:“一切尚未塵埃落定,且再看看吧,老夫出山,便是擔心有心人借著當年錦州一戰,拿九衡當刀使。臨山的死,終究是那孩子心上一道跨不過去的坎兒,我怕他著了別人的道。”
賀敬元自問對當下的局勢看得也足夠透徹,隻是心中依然疑團密布,他道:“賀某愚鈍,民間傳出關於錦州一戰的疑點時,矛頭就是直指丞相的,太傅的意思是說,有人在想引侯爺與丞相鷸蚌相爭?”
陶太傅道:“我同魏嚴算不上深交,這些年不管是民間還是朝堂,對他皆是罵聲一片,也許當真是在那個位置上坐久了,便迷了心竅。但誠如你所言,再往前走十幾年,他對大胤的社稷,也稱得上兢兢業業。當年讓我收九衡做學生,也是託了南山書院的夫子,打著謝臨山的旗號拐著彎地勸說我,瞧著倒是怕我因同他不對付,不肯收九衡這個學生。”
陶太傅便是師出南山書院。
賀敬元未料到魏嚴竟為謝徵謀劃至此,他從前也算得上是魏嚴心腹,偶然見過幾次魏嚴同謝徵的相處,魏嚴對這個外甥從來都是不假辭色。
便是謝徵戰功赫赫,得了嘉獎,他也會先訓斥幾句,再不痛不痒地誇贊幾句。
整個丞相府都知道,魏嚴不喜歡謝徵這個外甥,可背地裡卻大手筆地替謝徵請陶太傅來教他,魏宣作為魏嚴親子,怕是也沒這番待遇。
一時間,賀敬元心中更疑惑了。
他道:“丞相欲在崇州戰場上治侯爺於死地,也是事實。”
陶太傅一雙蒼老的眸子眯了起來,眸光銳不可當,他道:“當年錦州一案,肯定是與魏嚴有關的,隻是其中興許還有什麼隱情,才讓他這般反復無常。我親自進京去見他一趟,在我回來之前,你先別告訴九衡關於孟家的事。”
他頓了頓,又道:“李家那邊查到了不少東西,怕是也會有動作,我那閨女磨礪得也差不多了,讓她上戰場多掙幾個軍功去。若是被李家攪了局,讓那臭小子提前知曉了此事,她身邊有人可用,我也不必替她憂心。”
賀敬元隻覺一團亂麻的思緒終於被理出了個線頭,連忙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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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早朝後,文武大臣們陸陸續續從金鑾殿內走出,以魏嚴和李太傅為首的官員們簇擁著各走一邊。
魏嚴從漢白玉石階上走下時,同龍雕阻隔的漢白玉石階另一頭走下來的李太傅碰了個正著。
二人都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這一打照面,一人剛強威儀,一人隨和親切。
對視片刻後,李太傅率先向魏嚴拱了拱手:“魏丞相。”
他身形幹瘦,須發皆白,看起來比魏嚴年長了許多,隻是那份隨和卻又不如陶太傅通達,因此哪怕瞧著讓人覺著易親近,卻又難以真正親近起來。
魏嚴隻虛虛抬手,回了一句:“李太傅。”
他架空皇權十餘載,身上那股威嚴,不輸帝王。
李太傅笑呵呵道:“西北戰局上,反賊叫武安侯和賀將軍分頭牽制,如今已無還手之力,陛下龍顏大悅,想來捷報不日便會送回京城了,李某,提前賀喜丞相了。”
魏嚴面上瞧不出絲毫情緒起伏,隻道:“國之大事,同喜。”
二人這場交鋒,到此便已至尾聲。
不管如今朝堂局勢如何,天下人對魏嚴罵聲多少,但他的確是大胤官場上的第一人,他直接越過李太傅,猩紅的官袍廣袖盈風,步履從容步下下一段漢白玉石階,也無人敢說一句不是。
一直到魏嚴走遠了,李太傅身後的官員們才敢憤憤出聲:“他魏嚴未免太過狂妄了些!這大胤皇室,如今可還姓齊!”
李太傅淡淡掃了說話的人一眼:“守義,休得胡言!”
嗓音不大,甚至不見動怒,卻嚇得那名官員趕緊躬身作揖,連聲道:“是下官失言……”
李太傅沒再說什麼,和身邊的其他官員一道遠去了,那名官員才膽戰心驚地往身後的金鑾殿看了一眼,抬起袖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
李家三代都已入仕,除了李太傅這個和魏嚴分庭抗禮的中流砥柱,遠去西北的李懷安,李太傅還有幾個兒子也在朝中做事,但眼下唯一還留在京中的,便隻剩大兒子,也是李懷安之父。
李太傅父子二人坐上歸家的馬車後,其長子李遠亭便道:“父親,武安侯不攻崇州,轉圍康城去了,想來是看出咱們欲奪崇州戰功,故意置身事外。但今日早朝上,陛下對武安侯卻仍贊賞有加,言語之間,似有要將長公主下嫁之意。魏嚴還沒倒,但陛下已開始忌憚咱們李家了。”
李太傅閉目問:“皇後那邊怎麼樣了?”
李遠亭有些艱澀地道:“娘娘她……還是沒能有孕。”
李太傅是天子帝師,當年小皇帝為了扶持李家對抗魏嚴,立了不到十三歲的李家女為後。
但經年過去了,皇後一直都沒有身孕。
李太傅問:“太醫怎麼說的?”
李遠亭道:“太醫也瞧不出是何病症。”
李太傅睜開眼,意味不明說了句:“陛下確實長大了。”
李遠亭困惑道:“父親這是何意?”
李太傅看著長子問:“你可記得,當年魏嚴,是如何在一眾皇子中,選了毫無母族庇佑的陛下繼位的?”
李遠亭思量片刻後,面上陡然一驚:“是陛下故意不讓皇後有孕?”
魏嚴當年選中如今的皇帝繼位,便是看中他沒有外戚,小皇帝要想坐穩帝位,就隻能什麼都聽魏嚴的。
如此一來,魏嚴幾乎是理所當然地架空了皇權。
小皇帝為求庇佑,在李太傅跟前裝乖了十幾年,如今也慢慢露出了自己的爪牙。
在他多年扶持之下,李家在朝堂上已如日中天,小皇帝也怕倒了魏黨,李家就是下一個魏黨,所以不敢讓皇後有孕。
畢竟他手中的大權還沒收回,一旦李皇後有孕,將來他隻要有鏟除李家的念頭,指不定李家會比他先下手,學魏嚴擁護小皇子上位。
李太傅沒接話,算是默認了長子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