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傷極為嚴重,但因為藥物緊缺,這兩日便沒再換過藥,讓軍醫把傷藥先緊著些那些傷勢重的將士。
長寧身體也爭氣,當日那服藥喝下去後,燒就退下來了,隻是因為一直沒有吃的,明顯消瘦了下來。
親兵們打來的獵物,沒有鹽和其他調味料,煮出的湯腥味很重,她聞著就吐,壓根吃不下,謝徵讓人用草汁塗在烤肉上,她才勉強吃一點。
公孫鄞知道謝徵自己有傷在身,不方便照顧長寧,他住處又時不時有部將前去議事,便把小孩帶自己住的地方去讓親兵看著。
此刻軍醫前去勸謝徵換藥,知道將士們眼下食物和藥材都充足後,失血過多的眩暈和兩日未曾合眼的疲憊齊齊湧上來,謝徵隻覺自己閉眼就能徹底睡死過去,他抬手按了按額角,眼底全是血絲,道:“本侯尚撐得住,先給底下的將士們用藥,傷兵帳那邊人太多,也可遷一些將士到主帳來。”
山上的軍帳也不夠,不少將士都是現場砍伐樹枝,臨時搭起的一個避雨棚子。
軍醫擔心謝徵的身體,忙道:“侯爺,傷藥夠用的,您的身體才要緊……”
謝徵忽而抬眸看了軍醫一眼,軍醫被那個冷沉又倦怠的眼神盯著,低下了頭去,所有勸說的話也堵在了喉頭。
他心知自家侯爺雖兇名在外,卻極愛重手底下的兵將,嘆了口氣離開軍帳,尋思著回頭還是得讓公孫先生來勸。
公孫鄞聽了,隻讓把包扎好的傷兵轉移到主帳去。
軍醫一頭霧水地照做了,才明白公孫鄞是想著謝徵見到那些傷兵,便該相信傷藥是夠用的了。
謝徵實在是疲乏至極,軍醫離去後,他撐著手本想繼續揉按隱隱作痛的額角,卻沒耐住倦意就這麼睡了過去,傷兵們被轉移進主帳,他聽見動靜才又醒來。
親兵們在主帳裡擺上數張臨時用樹枝搭建起來的簡易軍床,讓謝徵去空出的一張軍床上先歇會兒。
謝徵見自己坐在主位上引得傷兵們頻頻看來,便點了頭。
他傷在胸前,著戎甲會壓著傷口,隻穿了單衣。
進帳的傷兵大多都是底層小卒,幾乎沒見近距離見過謝徵,稀裡糊塗就被轉到了這邊軍帳,見他沒著甲,身上又有傷,還以為他也是受傷被轉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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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既把主帳借出去讓這些傷兵養傷,自然也不願讓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戰戰兢兢躺著,交代親兵們別透露自己身份,合衣躺下後開始補眠。
親兵們怕他著涼,又不敢把厚錦披風給他搭著,再三思量後,隻得尋了件殘破的小卒兵服給他搭上。
樊長玉煎好藥得知有一批傷兵被送到別處去了,過來送藥,她從門口的軍床挨個遞過藥碗,傷兵們發現她是個姑娘家,都有些腼腆,小聲地同她道謝。
守著謝徵的親兵往外瞥了一眼,在看到樊長玉時,一雙眼瞬間瞪得有如銅鈴大。
他沒認錯的話,這是他們侯爺前不久才去清平縣山匪窩裡親自找的那位姑娘?
她怎會穿著蓟州兵服出現在這裡?
親兵頓時腦補了一出肝腸寸斷的千裡尋夫戲碼,看看睡沉的謝徵,又看看還在送藥的樊長玉,猶豫著要不要叫醒自家侯爺。
沒等他糾結太久,樊長玉便已端著藥碗遞到了跟前。
謝徵嫌光線太亮,側著臉朝裡睡的,大半張臉都埋進了陰影裡,樊長玉一時沒認出他,隻瞧見他半身衣裳都被血泅湿了,纏在身上的紗布也被染紅了一大片,不像是才包扎過的樣子,人貌似還暈過去了。
她忙皺眉朝帳外喊:“軍醫,這個人傷口似乎崩裂了,得重新包扎才行。”
幾乎是聽到她聲音的瞬間,謝徵就猛然掀開了眼皮。
樊長玉正準備幫這個傷勢頗重的人調整姿勢,轉到床那邊去,不期然同謝徵的視線對上,她整個人明顯愣住,好半晌,才不確定道:“言正?”
這個名字一出口,再看他渾身是血的樣子,樊長玉鼻尖突然有些發酸。
原來他真的差點死在了這裡。
謝徵看著她沒說話,眉頭下意識鎖著,旁人瞧不出什麼,熟悉他的人才知道,他這就是懵了。
親兵深思熟慮後,默默摞遠了一點。
其他傷兵以為樊長玉是千裡尋夫來找謝徵的,紛紛投來了豔羨的目光。
謝徵看了樊長玉許久,似乎確認了她是真的來了這裡,才沙啞問出一句:“你怎來了?來這裡做什麼?”
他兩夜未眠,嗓子有些啞。
樊長玉沒想過再次見到謝徵是這樣的情形,她看著他身上那些血跡,眼底莫名有些發澀,道:“我來找你啊。”
這是真話,她得知他也在這支燕州軍裡,怕他有什麼閃失,才跟著一起來送糧。
謝徵聽到這話,瞳仁微不可見地縮了一下,心髒像是被一把鉤子突然勾得緊緊的,刺疼,又升起綿密的痒意,仿佛有什麼東西想在那團血肉裡生根發芽,他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望向樊長玉:“找我?”
樊長玉已幫他拆開了紗布,望著他橫貫了大半個胸膛的那道混著草藥汁和發黑血跡的猙獰傷口,眼眶更紅了些,沒顧上回答他的話,抿緊唇角壓下心酸問他:“怎麼傷成了這樣?”
比她撿到他時他身上那些傷還要可怕些。
謝徵頭一回瞧見她眼中露出那樣的神色,像是雨後霧蒙蒙的山林裡照進的晨曦,溫暖,溫柔,璀璨,又憐惜。
心口的那把鉤子勾得更緊,疼,又痒,像是傷口在催生新芽,他指尖動了動,下意識想觸碰什麼,移開視線道:“傷口看著嚇人,沒那麼嚴重,沒傷到肺腑,躺幾天就能養得差不多。”
樊長玉自然不會信他這套說辭,她看著他還沾著血的蒼白臉頰,突然覺得很難過,說:“你別從軍了,跟我回去,我殺豬養你。”
公孫鄞和軍醫剛走至帳外,正要掀帳簾,聽得這麼一句,不由齊齊頓住了腳步。
第73章
軍醫之前跟樊長玉接觸過,知道她在找人,驟然聽到這麼一聲,心中替樊長玉捏了一把冷汗,心說武安侯也在帳內,叫他聽見樊長玉撺掇手底下的兵卒跑,還不知要怎麼治樊長玉的罪呢。
他正想趕緊進帳去打斷,公孫鄞卻攔下了他,臉上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容衝他搖了搖頭,又做了個禁聲的手勢,側耳細聽起帳內的動靜。
軍醫一顆心都提起來了,心說那女子不知軍規一時失言罷了,怎地就連軍師也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
他心驚膽戰站在帳外,生怕下一刻就傳來謝徵讓人進帳把人拖出去罰軍棍的聲音,但帳內隻傳來了一眾傷兵的起哄聲,有人道:“兄弟,我要是你,有這麼個姑娘跋涉千裡來找我,老子死這裡都值了!”
“也不知你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咱們打完仗隻盼著還能全須全尾回去,年紀大了說媒都不一定能說上,你倒好,人家姑娘直接來找你了!”
也有人對勸慰樊長玉:“大妹子,咱們知道你是心疼你家漢子,不過這話可別在軍營裡亂說,當逃兵那是要殺頭的!你也別擔心,他傷成這樣都沒死,將來定有後福。”
樊長玉當然知道不能讓言正當逃兵,她隻是看著他身上那猙獰的傷口,想到他是為了不連累自家和其他九戶人家才被徵兵帶走的,心中痛心又愧疚,情急之下才說出了這麼句話。
她正幫謝徵清理著他傷口上幾天沒換過的藥渣,血腥味和藥味混雜在一起多日,形成了一股難聞的味道,傷口新肉和腐肉交織,要是重新上藥,隻怕還得刮掉那一層腐肉。
一顆豆大的淚珠子都沒劃過眼睑,直接從她眼眶砸了下來,樊長玉才發現自己哭了。
她抬起手狼狽抹了一把眼,努力想讓自己平靜,一開口,嗓音卻還是啞了:“我沒想讓他當逃兵,我……”
她看著謝徵,又一顆淚珠砸下,最後隻啞聲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若不是假入贅給她,他不會被納入徵兵名冊。
要不是為了不連累她和附近的鄰居,他也不會乖乖被官兵帶走。
看他在戰場上被傷成這樣,樊長玉覺得難過。
謝徵還沒從她說的跟她回去幾個字中回過神來,抬眸見她眼底的淚,蒼白幹裂的唇角微抿,說:“別哭。”
他知道樊長玉為什麼道歉,也知道她心中的愧疚,想告訴樊長玉一切,眼下時機、場合又都不對,終是開不了口。
這是他第一次見樊長玉哭,心口的地方像是被什麼東西絞著,又像是泡在了暖融融的溫泉水裡,很奇異又很陌生的感覺。
他想幫她擦擦淚,再抱抱她,但不知是不是這些天一直繃在腦子裡那根弦松掉了,身體的疲憊和損傷加倍湧了上來,手腳像是灌了鉛,他半撐著想坐起來都艱難。
樊長玉看出他想動,按著他肩膀把他按了回去,紅著眼道:“你別動,等大夫來給你處理傷口。”
轉頭又急切朝帳外喊:“軍醫呢,軍醫來了嗎?”
謝徵看著她的側臉,視線落到她放在床側的那隻手上,指尖遲疑虛握了上去,又說了一句:“別哭。”
樊長玉忍著眼眶的澀意,低頭看了一眼他虛握住自己的手,五指用力回握了回去,手心和他帶著薄繭的大掌貼得緊緊的,她的手暖烘烘的,他掌心卻因虛弱帶著幾分微涼,但被她這麼緊緊握著,似乎也有了淡淡的暖意。
她們從相識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牽手。
像是一種無聲的默契在這次牽手中達成,樊長玉用明澈又堅定的一雙眼望著他說:“我沒哭,你別怕,我們帶了很多傷藥上山,軍醫肯定能治好你的。”
軍醫在樊長玉又一次叫人時,就忙看向公孫鄞,公孫鄞似乎沒能聽到想聽的,神情頗為失望,這才帶著軍醫一同進帳去了。
軍醫心中頗不是滋味,暗道這軍師果真是個面善心惡的,侯爺沒責罰那女子,他竟還失望!
公孫鄞總是一身白袍,手上又拿著扇子,極為好認,他一進帳,傷兵們明顯就拘謹起來。
公孫鄞笑容和煦道:“諸位將士歇著便是,我此番前來,隻是看看大家傷勢如何,傷藥是否夠用。”
目光卻不動聲色地往樊長玉那邊斜去了。
樊長玉聽到動靜就往門口看去,她也是第一次見公孫鄞,瞧出他應該是個當官的,隻是謝徵正傷著,她無暇顧及,直接看向一旁的軍醫,招呼道:“軍醫,你快給他看看!”
她這一抬頭,公孫鄞剛好瞧清她正臉,含笑的狐狸眼往上挑了挑,顯然很是意外。
這女子模樣生得不差,但乍一眼瞧去隻覺老實巴交的,像是那些門閥大族裡死了親娘又不得生父看中,被其他姐妹從小欺負到大的不受寵貴女。
不同於嬌弱得像朵花似的“我見猶憐”,而是像在路邊撿到一隻乖順小狗,光是看著,就能莫名讓人軟了心腸,任誰也不會信她竟是個能提刀殺豬的。
公孫鄞想想自己之前聽到的那些關於她的話,心下隻覺怪異,他視線落到樊長玉手臂上,眉毛更是擰了擰,這細胳膊細腿的,能拎起一個成年男子扔出幾丈遠?
莫不是那親兵胡說的?
公孫鄞目光掃向挪到角落裡去的親兵,親兵同他眼神對上,明顯沒弄懂他的疑問,表情很是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