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宣厲聲道:“怎麼可能徵不上糧來,無非是那群賤民不願上交糧食,泰州先前不也說徵不上糧來,最後還不是湊出了十萬石?”
提起泰州,賀敬元便面露沉痛之色,斥道:“打死了人,搶來年的谷種做軍糧,便是大公子口中的徵糧?”
魏宣冷聲道:“隻要滅了反賊,整個西北都可休養生息,一時之苦換長久之利,有何不可?”佚?
賀敬元問他:“大公子可知你口中的一時之苦,是泰、蓟二府多少條人命?消息傳回京中,會有多少文人仕子得對丞相口誅筆伐?”
魏宣面目猙獰:“反賊一滅,這些算得了什麼?眼下反賊知曉徽州斷了糧道,短時間內不可能再同崇州開張,放松了警惕,本將軍隻要盡快出兵,打他一個出其不意!有了戰功,所有聲音變都會被蓋下去!”
賀敬元長嘆一聲:“大公子且聽下官一句勸吧,這天下,是大胤百姓的天下,還未到山窮水盡之時,莫要把百姓逼到這份上,寒了天下的百姓的心。”
魏宣隻冷哼一聲:“婦人之仁!”
他狠厲道:“你若再阻撓,本將軍便行以節度使之權,奪了你的官印!”
賀敬元定定看了他幾許,抬手摘下自己頭頂的官帽:“那大公子收回下官的官印吧。”
以鄭文常為首的一眾官員忙大呼:“大人不可!”
魏宣一向剛愎自用,最受不得激,當即冷笑出聲:“朝臣都說什麼謝徵乃西北一柱,沒了他,整個西北如今不也好好的嗎?賀敬元,你真當本將軍不敢奪你的印,那你也太把自己當個人物了些!”
他直接上前一步拿走書案上的蓟州牧大印,高舉在手中,望著賀敬元挑釁般吩咐蓟州府的官員們:“即刻去給本將軍徵糧,明日午時見不到十萬石糧,提頭來見!”
底下的官員們面面相覷,皆是一臉難色。
坐於首位的賀敬元則沉重閉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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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徵糧的消息傳到臨安鎮時,鎮上百姓全都叫苦不迭,樊長玉也不知其中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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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去縣裡給胖掌櫃和溢香樓送肉時,才聽說蓟州府換天了,那位姓賀的青天老爺直接被革職看守了起來,蓟州主城那邊的百姓成群結隊去蓟州府衙大門前鬧,被抓進大牢百餘人。
在官兵的嚴厲鎮壓之下,百姓們現在也不敢鬧了,隻是官府挨家挨戶徵的糧食數目實在是令人咋舌。
農戶把谷種都拿出來了,仍不夠一家人要上交的軍糧份額。
官兵給的解決辦法也簡單,糧不夠了那就給錢。
沒錢怎麼辦?是借是搶都不關官府的事,他們隻要一味地施壓就行了。
不少農人走投無路,幹脆落草為寇。
官兵們也是欺軟怕硬的,對著手無寸鐵的普通百姓就能耀武揚威,對上山賊匪寇則是能不招惹就不招惹。
從農人那裡收不到足夠的糧食,也刮不上來什麼錢財,官兵們又開始挨家挨戶找城鎮裡的商戶們收刮錢財。
每戶人家按人頭算錢,一人交一兩銀子,樊長玉家中就得交三兩。
鎮上的人無不哗然,從前徵兵,也隻要二兩銀子就能抵一個人頭,現在這徵糧的的費用比徵兵還高,特別是那些家貧又孩子一大堆的人家,簡直是把他們往絕路上逼。
鎮上一戶人家直接去買了,當著官兵的面兌了水家裡一人一碗,直言沒錢也沒糧,再逼下去,他們就隻能死了一了百了。
樊長玉如今有了掙錢的門路,交這三兩銀子倒是不成問題,可鎮上多的是跟她當初一般,掏空家底也拿不出那麼多銀子的人家。
百姓們自發地組織起來去縣衙門口長跪不起,縣令卻連面都沒露過。
這樣的消息聽得多了,樊長玉隻覺一顆心沉得慌。
晚間捧著《論語》,她再怎麼也看不下去,扭頭去看謝徵,卻見他正執筆在書頁上批注什麼,神情沉靜,似乎半點不受外物所擾。
她抿了抿唇,說:“官府這波徵糧,簡直是沒把百姓當人看。”
謝徵筆尖未曾停滯,隻說:“官府不會按一人一兩銀子收取徵糧錢。”
嗓音裡透著一股不易察覺的冷意。
樊長玉不解:“怎麼不會,不是官府那波人挨家挨戶來要的嗎?”
謝徵批注完這一篇,暫且擱下了筆,道:“蓟州府二十萬戶,八十萬人,一人一兩銀子,整個蓟州府能收上去八十萬兩白銀。糧食在去年秋收時節不過七八百文一石,如今戰事一起,市值也沒過一兩銀子一石,八十萬兩白銀,至少能買八十萬石米糧。前線此番徵糧隻為應急,要不了這麼多糧食。”
說到後面,他漆黑的眸子裡透著股瘆人的冷意。
魏宣便是蠢笨如豬,也不可能在蓟州強徵八十萬石糧。
他此番急著徵糧,無非是想在魏嚴撤他兵權之前,趁崇州戰後松懈,打崇州一個措手不及扳回一局。
支撐到朝廷的糧草送來,隻要二十萬石糧食足矣。
已經從泰州徵上來了十萬石,蓟州府隻需要再徵十萬石就行。
強徵八十萬,這和公然搶掠有何區別?
把百姓逼到極致,百姓直接揭竿而起,投了隔壁崇州的反王都有可能。
樊長玉聽他算了這麼一筆賬,也覺得官府這個徵糧法太過匪夷所思了些,卻仍是困惑:“可這的確是官兵親自來要的錢,總不能是那些官兵膽大包天,故意多收的?”
謝徵說:“官兵不敢,他們上面的人未必不敢。”
貪墨在朝中早已是屢見不鮮的事,諸如工部修路造渠或是賑災,錢從國庫撥下去,都會叫大小官員一層層克扣掉後,最終才隻剩那麼零星幾點銀子真正用到實處。
徵稅亦是如此,朝廷定下的稅率是鐵律,底下官員不敢克扣,要想中飽私囊,就隻能從百姓那裡往高了徵收各種商稅糧稅。
樊長玉也不笨,聽他那麼一說,當即攥緊掌心,“你的意思是,很有可能是縣令,或者說是縣令以上的大官在收刮民脂民膏?”
謝徵道:“看旁的縣徵收的軍糧是多少,不就知曉了?”
樊長玉說:“我明日去縣城送貨時,看能不能碰上其他縣來的人,若是碰上了,我問問。”
如果別的縣沒收這麼多,那就是清平縣縣令在借此斂財!
謝徵點頭不語。
樊長玉已經打起呵欠了,他卻重新提起筆,似要繼續在書上做批注。
樊長玉看著他燭火下清冷的側臉,忍不住道:“你別寫太晚,傷眼睛,明日再寫吧。”
謝徵“嗯”了聲,卻未停筆。
他原以為,賀敬元能鎮住魏宣,沒想到賀敬元卻被魏宣所制。
深思其中緣由,他冰冷漆黑的眸子裡露出幾分嘲意。
趙詢買的那二十萬石米糧,已被他的人接手,賀敬元的人查不到蹤跡,懷疑是他的手筆,才故意放任魏宣如此行事,想逼他現身吧?
所謂愛民如子的一代儒將,不過如此。
他戰死的消息傳出去這麼久,整個西北也亂成了一鍋粥,在這節骨眼上萬不能叫北厥人鑽了空子,他必須得回去了。
筆尖寫落下清正端方的字跡時,眼角餘光掃到她落在書案上的影子,他清冽開口:“你這月生辰,想要什麼?”
樊長玉“啊”了一聲,隨即才反應過來他話裡的意思,道:“你的好意我心領了,爹娘年前才過世,我今年不過生辰。”
謝徵筆尖稍頓,道:“且提一願,就當是往後的生辰禮。”
樊長玉說:“你這話怎麼聽起來怪怪的,往後的生辰禮可以往後再給啊,何必現在……”
話說到這裡,她自己都頓住了,再看他密密麻麻在書頁上所做的批注,臉上的笑容也跟著收了起來:“你要走了是不是?”
第43章
謝徵沒有直接回答她,在書扉上做完最後一句批注,擱筆道:“這些書,晦澀難懂的地方我全做了批注,你自己看,應當也能看懂了。”
樊長玉聽他這麼說,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他答應了要教她讀書,怕是不能兌現承諾了,才把所有書都做好批注留給她。
心頭有一瞬間空落落的,說不清是什麼感覺。
不過他同自己非親非故,假入贅是各取所需,本就互不相欠,何況銥嬅這期間他也幫了自己不少。
樊長玉強壓下心中那一絲異樣,道:“我沒什麼想要的,該有的我都有了,豬肉鋪子生意紅火,滷肉也打響了名氣,有了穩定的銀錢來源,開春後還能在鄉下的豬棚裡養豬……”
她說著自己往後的打算,想到言正就要走了,養豬的事他大概也不能參與了,不由抬眼去看他,發現他似乎在認真聽她說這些,神情平靜又柔和,心底突然升起一股說不上來的難過。
她覺得可能是自己在最難的時候,是跟他一起扶持著過來的,所以聽他說要走,才一下子有些不習慣吧。
她道:“你放在我這裡的銀子,明日我去錢莊幫你換成銀票,這樣你走的時候帶在身上也方便些。”
謝徵好看的眉皺起,說:“給你的就是給你的。”
樊長玉道:“出門在外,花銀子的地方多著呢,何況你還要重建鏢局,身上不帶銀子,你打算喝西北風去?再說了,無功不受祿,拿著你這麼大一筆錢,我這心裡也不踏實。”
四十兩白銀可不是筆小數目,他暫且放自己這裡也就罷了,人都走了還把錢留給她,樊長玉真不能心安理得地收著。
加上昨日去溢香樓賣滷肉二人平分後的那六兩,他放在她這裡的一共是四十六兩銀子,樊長玉打算再添四兩湊個五十兩的整數,全換成銀票拿給他,到時候再給他些銅板路上趕車或是打尖兒用。
如此一來,也不算虧欠他。
謝徵唇角抿緊了些,看著她道:“不是糖錢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