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不要他了麼?
謝徵不想回答她,視線卻又不受控制地往前方看去,那婦人站在侯府後花園處,笑吟吟地牽著一個孩童的手,看院子裡練拳法的英武男子。
“徵兒的父親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將來徵兒也要成為你父親那樣的人。”
謝徵見那婦人言笑晏晏地望著自己,這才驚覺自己竟成了那個孩童。
他還是不說話,隻盯著婦人那張在夢裡再清晰不過、醒來腦海裡卻又隻剩一個模糊輪廓的臉。
他想她,但是她去得太早了,早得讓他連她模樣都記不清。
院子裡練拳法的男子不見了,變成一尊棺木叫人從錦州戰場送了回來。
那個婦人一身素缟伏在棺木前哭得肝腸寸斷,一屋子的丫鬟婆子都攔不住她。
畫面一轉,她換了新衣,坐在銅鏡前描眉,遠山一般的黛眉輕蹙著,極美的一張臉,但任誰也看得出她不開心,她說:“他怎麼就不守信呢,說好了要回來替我畫眉的。”
像是閨中少女約了心上人見面,對方卻食言未曾赴約而暗惱。
她看到了他,笑著招呼他過去,謝徵沒動,一個四歲左右束著小金冠的幼童穿過他跑了過去,她遞給那幼童一盤桂花糕,嗓音一如既往地溫柔:“徵兒,桂花糕好吃嗎?”
他終於開口,幾乎是帶著恨意地道:“不好吃。”
那婦人像是根本聽不見他的話,抱起那幼童坐在自己膝上,溫柔的聲音變得很遙遠,“徵兒將來要成為你爹那樣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乖,去外邊吃桂花糕吧。”
然後她點了妝,穿著她最好看的衣裳,隻素著一對眉,用一根白綾將自己掛到了梁上。
她的將軍不守信沒回來給她畫眉,她去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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僕婦們撞開門,哭聲一片,那孩童站在門口,望見的隻是半截掛在空中的豔麗裙擺。
又一次從這個噩夢中掙扎著醒來,謝徵渾身幾乎叫冷汗湿透。
彌漫在唇齒間的是一股讓人舌根發麻的藥味,入目便是打著補丁的床帳,床邊逆光站著一個人。
謝徵側目看去,就見那樊長玉神色震驚又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手上捧著個藥碗,但另一隻手裡拿的藥匙已經不見了蹤影。
謝徵視線低垂,在地上看到了那摔成一地碎瓷的藥匙。
對方吶吶道:“藥肯定是不好吃的啊……”
謝徵:“……”
噩夢後比平日裡急促了不少的呼吸突然沒那麼喘了,那點陷在夢境裡的惡劣情緒也因她那句話奇跡般地被壓了下去。
他皺著眉,心情微妙地看了坐在床邊的女子一眼,強撐著坐起來,向她伸出蒼白瘦長的手:“給我。”
他這張臉,哪怕一副病弱模樣,也是極好看的。
樊長玉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對方是要她手中的藥碗。
她瞥了一眼他手上纏著的紗布,好心提醒:“你這隻手叫劍劃出了兩道好深的口子,虎口也撕裂了,大夫說了眼下不能著力。”
他換了另一隻手,樊長玉才把藥碗遞了過去。
謝徵一口悶了那碗氣味令人作嘔的藥汁,把碗還給了她。
樊長玉想起自己之前在他半昏迷時給他強灌藥汁,他咬牙切齒吼出的那句“不好吃”,心說這人平日裡悶不吭聲的,原來竟是個怕苦的。
她從袖袋裡掏了掏,摸出一塊哄長寧的飴糖給他:“吃塊糖就沒那麼苦了。”
謝徵喝了那麼多次藥,這是她唯一一次給糖,他就是個傻子也能猜到是為何,臉色頓時不太好看,他閉上了眼:“不用。”
但下一瞬,就被人攥住下顎用巧勁兒迫使他張開了嘴,那塊飴糖就這麼被喂了進去。
“你!”他怒目而視。
樊長玉笑眯眯坐回遠處:“甜吧?怕苦又不是什麼丟人的事,你這個人啊,總是莫名其妙地犯倔!”
可能是她身後的窗戶裡有冬陽淡淡的暖光照進來,以至於她那個笑容看起來格外明媚溫暖。
——至少比他夢中見到的那個已記不清模樣的婦人的笑容溫暖得多。
飴糖在唇齒間化開的絲絲甜味,驅散了縈繞在舌尖的清苦,像是長著斑駁湿藓的陰霾之地也照進了豔陽。
謝徵突然就禁了聲,偏過頭去,抿緊唇不再說話。
他已很久不吃甜食了,自那個婦人哄他去外邊吃完一碟桂花糕,回來她卻已用一根白綾赴黃泉後。
這些年裡,他心底一直深藏著一份怨恨和自厭。
當初沒端著那碟桂花糕出去吃就好了,他一直守在她身邊,也許她就舍不得離開的。
他厭惡桂花糕,厭惡甜食,久而久之,身邊的人便都不再呈給他了。
樊長玉發現了他情緒低沉,但又不知其中緣由,便隻囑咐道:“你這次的傷不比前一次輕,大夫再三交代了,一定要好生休養,至少傷好之前是不能再掂拿重物了。家裡死了不少人,官府正在查案,這段時間是沒法回去住了,先借住趙大娘家這閣樓養傷吧。”
謝徵醒來就已瞧見了這是他之前在趙家養傷的閣樓,聞言隻輕點了下頭。
樊長玉頓了頓,又說:“謝謝你護著長寧。”
這道話音和謝徵意識混沌前聽到的那一聲重合起來,他這才確定之前那並非是自己的幻聽。
當時她似乎還說了一句話。
“這是我第二次把你從雪地裡背回去了。”
第一次受傷時,謝徵昏迷不省人事,這一次,他人雖昏沉著,卻隱隱有些意識。
他能感覺到馱著自己的那道背脊有多單薄。
以至於他此刻再看樊長玉,瞧見她瘦削的肩背和袖口下方隱約露出的一截紗布時,心口像是堵了一團湿棉花,窒悶又帶著潮意。
她背他回來時,她身上也是有傷的。
他動了動蒼白幹裂的唇,說:“你救我在先。”
隻這一句,便沒了下文,似乎潛意識裡不太想把這份恩情分得太清。
那些人破門而入時,他以為是姓趙的暴露了,引來了殺手,但那些人除了想殺他和那小孩,隻差把樊家掘地三尺了,顯然是在找什麼東西。
想到從雪地裡撿起的那塊腰牌,謝徵眸色更沉了些。
他問:“官府那邊查出什麼了嗎?”
樊長玉搖頭,將那一日還有不少人家也遭此橫禍的事說了。
樊大的死算是跟她半點關系沒有了,縣衙那邊已順利讓她過戶了她爹娘留下的所有房屋地契。
手上銀錢寬裕了,這大概也是她眼下唯一值得舒心的事,至少給言正請大夫不用捉襟見肘了。
謝徵聽聞縣裡還有其他人遭難,凝眉沉思了片刻,忽而問:“那些跟樊大一樣被殺的人,有什麼共同之處嗎?”
樊長玉想了想,搖頭道:“一共是七戶人家遭了難,死者有男有女,有老人也有小孩,沒什麼共同之處。”
謝徵鎖著眉一時沒有應聲。
那些人一共找了七戶人家,最後卻隻鎖定了樊長玉一家,顯然一開始是大範圍在找什麼,從樊大口中問出了想要的才找上了樊長玉姐妹。
他以樊家中的情況逆推,猜了一個緣由問:“那些人家中可有從前在外謀生,後來才回臨安鎮的人?”
樊長玉覺著若當真是這樣,那八成真是找她爹娘尋仇的了,隻是她想不通,自己爹娘已故,那些人為何還不罷休,道:“我回頭問問王捕頭。”
等樊長玉離開閣樓後,謝徵才強撐起身體,從堆放在床頭矮凳上那堆滿是血汙的衣物裡,摸出了他從雪地裡撿起的那塊腰牌。
拿在手上擰眉看了一會兒,捏回了手心裡。
那腰牌,是魏家死士所有。
天地玄黃,此次前來的竟是玄字號的死士。
可這些人又不是來殺他的,甚至壓根沒發現他躲在這裡,那頭目在最後關頭才認出了他。
但為何認出他後是那樣一副神情,當即就自絕了?
擺在眼前的謎團越來越大,唯一能揭開謎底的,似乎隻有那女子父母真正的身份了。
她那一身武藝尚且如此高強,她父親應當也不是泛泛之輩,隻怕並非死於普通山賊之手,也是死於喬裝成山賊的死士之手。
她母親牌位上那個沒有姓氏的名字背後也有乾坤麼?
謝徵按了按眉心,有心想傳信給舊部,讓他們暗中查一查那女子父母的來歷,眼角餘光瞥向了翅膀上纏著紗布,正趴在樓板上大快朵頤一碗切碎的豬肉的海東青。
那碗碎肉是樊長玉切的,海東青救了長寧,伙食從豬下水升級成了鮮肉碎。
它在雪地裡滾過好幾圈,毛色總算是又白回來了,此刻張大了嘴喙剛叼起一大塊肉,一抬頭就見謝徵正盯著自己。
海東青一雙豆豆眼同主人對視著,僵持了片刻,嘴邊的肉終究是“啪嗒”一聲掉回了碗裡,傻氣又無辜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