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爹親自去老宅那邊走了一趟,那邊才消停了下來,但此後幾乎也沒什麼來往了。隻逢年過節,她爹自個兒拎一塊豬肉去給二老,但也從不留飯,放下東西就走人。
謝徵便道:“依《胤律補錄·戶婚律》十一則,尋鄉鄰作證,指認樊大好賭成性,那要撥給你祖父母的一半,就可由你管著。”
樊長玉直來直去慣了,實在是理解不了這麼多彎彎繞繞的東西,困惑道:“這跟我赡養那二老有什麼區別嗎?”
謝徵默了一息,按了按眉骨,耐著性子同她解釋:“把人接過來了,你就必須得養著。把錢捏在手裡,給不給由你。”
樊長玉頓時激動得一拍書案,“這點子好!雖然損了點,但用在樊大一家身上,一點也不為過!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謝徵瞥了一眼那被她拍了一巴掌搖晃半天的書案,絲毫不懷疑她再大力點,這張書案就能原地散架。
他修長的手指劃開膝頭書卷下一頁,說起謊來臉不紅氣不喘:“在外奔波得多了,聽到的軼聞趣事自然也多,有個富商女招贅後被族親搶家產,請了當地有名的狀師,那狀師給出的便是這麼個法子。”
樊長玉由衷地誇贊道:“那狀師可真聰明!”
謝徵沒做聲,隻唇角微不可見地提了提。
樊長玉心虛瞄他一眼,“那個……都有應對的法子了,我能不背了嗎?”
背書對她來說實在是頭疼,這些生澀難懂的律令,可比那些之乎者也的文章還讓她頭疼。
謝徵淡聲道,“公堂上對方問你出自哪條明文律法,你答得上來便不背。”
樊長玉想說屆時他隨自己一同上公堂不就好了麼,但思及他腿上有傷,上了公堂得一直跪著,隻怕對他的傷極為不利,又把話咽了回去。
她一張臉皺成了個包子,認命繼續背。
謝徵則漫不經心翻著手中那卷雜書,聽著她背書聲從蚊子嗡嗡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嘀嘀咕咕,忍不住抬起眼皮看了過去。
下一刻,對方那顆困極了的腦袋已經垂到了桌案上,呼吸也慢慢均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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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徵:“……”
他這個陪讀的還沒睡,她這個正主倒是先睡著了。
他頭一回近距離瞧見她睡著後的樣子,燭火將她眼睫拉出長長一道暗影,白皙的臉頰覆著一層柔光,朱唇輕抿,整個人是與醒著時截然不同的嫻靜。
隻不過她在睡夢中似乎也有煩心事,眉頭輕攏著,碎發散落下來,眉間似藏了一團霧。
意識到自己看出了神,謝徵眉頭一皺,移開目光後正要喚醒她,讓她回屋去歇著,卻聽得她極輕的一句夢囈:“娘……”
帶著鼻音,像是在哭一般。
謝徵皺著眉再次朝她看去,她頭枕在她自己手臂上,壓著幾縷烏發,在燭影下愈發顯得臉隻有巴掌大。
他先前就覺著她瘦,不過被她身上那股蓬勃的朝氣把旁的都蓋了下去,此時看著她半伏在案上的身影,忽覺她不止是瘦,甚至有幾分單薄。
心口突然泛起一絲陌生又奇怪的情緒,謝徵盯著她,好看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些。
……
一到卯時,樊長玉便照常醒了,屋裡黑漆漆一片,起身的瞬間,手麻,腿也麻。
睡前的記憶回籠,她這才反應過來自己應該還趴在桌子上,掏出火折子點上後,勉強照亮了屋內。
書案上的燈油已燃盡了,她準備去找根蠟燭,一轉頭才發現謝徵也趴在旁邊睡著了,對方還壓著了她一截衣袖,她用力扯才扯出來了。
不過這動靜也驚醒了對方,對上那雙睜眼便是一片漆黑寒涼的眸子,樊長玉愣了愣,心說他起床氣這般大:“吵到你了?”
對方看著她,眸中的兇戾很快褪去,但不知何故眉頭皺得有些緊,白皙的俊臉上還有一抹被壓出的紅痕。
樊長玉幹巴巴道:“你也看書看睡著了啊?”
對方隻含糊“嗯”了聲。
樊長玉說:“我去找根蠟燭。”
手上的火折子不能燃多久,照明程度也有限。
隻是起身的瞬間,腳上的麻痺勁兒還沒過去,她整個人直接往旁邊摔了去。
哐哐當當一陣響,兩人都連人帶凳子地摔到了地上,手中的火折子也掉地上摔熄了。
樊長玉手腳被磕碰到好幾處,痛得她龇牙咧嘴,想到底下還有個肉墊,情況隻會比自己更糟,又連忙摸索著爬起來去扶他:“你怎麼樣?身上的傷沒被我壓裂吧?”
“沒事。”這話答得有點勉強。
很顯然還是有事的,接下來兩天他連床都沒下。
樊長玉覺得謝徵估計是惱自己了,他這兩日明顯對她比先前冷淡了很多,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能不見她就不見她。
就算避不開,見到了她,要麼不看她,要麼就皺著個眉頭。
樊長玉道歉也道了,對方嘴上說著沒事,卻還是在不動聲色地疏遠她。
樊長玉想不通其中緣由,背那些律令,原本還有不懂的想去問他,也沒好意思再去問了。
這兩日她在家背,在鋪子裡得闲時也掏出那幾張紙默背,總算是記了個七七八八,又找了一些鄰居當證人。
升堂問審那日一早,她想了想言正這兩天的反常,還是去南屋說了一聲:“你字寫得好,今日若有空就先擬和離書吧,我過戶我爹娘的房地後,回來在上邊寫個名字就行。等你傷好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他一開始就表明了傷好後就會走,樊長玉眼下唯一能想到的,大概就是他怕自己出爾反爾,過戶了房地卻不肯履行當初的承諾。
把和離書寫與他,他大抵也能安心些。
第22章 尋仇來了
一直到樊長玉離開了房間,坐於書案前執筆寫著什麼的人也沒抬頭,隻唇角抿得緊了些。
聽著遠去的腳步聲,他擱了筆,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黑漆漆的眸中一片暗沉。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她倒是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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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長玉交代好胞妹後在家不許亂跑後,跟鄰家趙大娘打了個招呼,便準備去縣衙。
趙大娘卻道:“我跟你叔陪你去,那地方嚇人著呢,聽說一個不小心還得被打殺威棒,幾十個板子下來,不得皮開肉綻?我跟你叔在,若有個萬一,也能幫你想法子。”
都說民不與官鬥,樊大搭上了跟樊長玉家有仇的師爺這條線,這幾日趙家老兩口也替樊長玉擔憂得睡不著覺。
樊長玉雖有一身武藝,但上公堂這事,十幾年來也是頭一回,略做思量便也同意了。
三人搭了個牛車往縣衙去,到了地方時辰還早,但門口已擠了不少看熱鬧的百姓。
問審的流程樊長玉是知曉的,縣太爺升堂後,會先傳她和樊大進去,當堂再問一遍樊大所訴何事,由一旁的主簿老爺記錄問審供詞,若有辯駁,必要時還會傳證人。
樊長玉尋的證人是樊家老宅那邊的鄰居,一般人肯定不願蹚這渾水,但樊大一家子確實不會做人,跟他們交惡的鄰裡不在少數,樊長玉去拜訪一趟,好幾家都不齒樊大的行徑,願意前來替他作證樊大是個賭鬼。
時間一點點過去,擠在縣衙門口看熱鬧的人也越來越多,已經有衙役去公堂上方的桌案上擺籤桶和驚堂木,卻仍不見樊大這個原告來,樊長玉心中都不由有些疑惑了。
升堂遲到了也是要挨板子的,樊大還能忘記今日要升堂這回事,睡過頭了不成?
趙大娘看了一圈,也在小聲嘀咕:“怎不見樊大?”
樊長玉不合時宜地想,難道是自己這兩日背律令背得太辛苦,怨念重到昨晚夢遊去把樊大綁了?
隨著三聲堂鼓響起,她發散的思緒也瞬間收攏。
三班衙役率先進大堂,呈雁形分列兩側,手中拿著根近乎一人高的刑棍,個個一臉兇相。
公堂外圍觀的百姓們看到這些衙役就發出了一陣唏噓般的議論聲,顯然很怵這些人。
樊長玉也發現了這些衙役都面生得緊,王捕頭手底下的捕快一個也沒有,不知是不是師爺做了什麼手腳,她一顆心也微微懸了起來。
穿著官袍的縣令從側門步上高堂,坐於公案後方,胖得擠成一條縫的眼掃了一眼公堂下方,操起驚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升堂!”
衙役們手中的刑棍便齊齊杵地,低喝:“威武——”
那刑棍杵地聲幾乎快和場外百姓的心跳聲混做一片去。
蓄著八字須的師爺高喊:“帶原告被告上堂!”
樊長玉雖說心中也怕,被衙役帶上公堂時,卻還是給了趙大娘夫婦一個安心的眼神。
但直至此刻,樊大還是沒來,隻有她這個被告孤零零地跪在堂下。
胖縣令顯然也是頭一回遇上這樣的情形,側頭跟師爺對視一眼,都沒明白這是個什麼情況。
場外的百姓也議論紛紛。
這麼僵持著不是個辦法,最終縣令先問了樊長玉:“堂下所跪何人?”
樊長玉答:“民女樊長玉。”
縣令用那眯成一條縫的眼看了看狀紙,喝問:“原告樊大牛何在?”
場內場外都沒人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