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那十幾年,我一直都拘著自己,雖然離大家閨秀還遠著,但在鎮上的名聲也不錯。後來爹娘過世,為了生計,不得已也開始殺豬,甚至幾番提起棍棒教訓人,現在鎮上的人大抵已把我當成了個母夜叉。”
她說著揚了揚手上那錢莊招打手的紙,半開玩笑道:“以後我要是不殺豬了,還能去給人收債呢!”
女子名節有多重要謝徵自然知曉,她身上已背了個天煞孤星的名聲,現在又兇名在外,鎮上的人當面不說,背地裡議論肯定是有的。
眼前這女子或許是真豁達,或許是苦中作樂。
一片碎雪落到他眼睫上,須臾便化作了幾點細小的水珠,他漆黑的眸子看向樊長玉,語調懶散又認真:“那便去收債。”
樊長玉正在踢路邊另一顆石子,聞言腳下一滑,差點在結了冰的路上劈了個叉,幸好被一隻鐵鉗似的手及時拽住了胳膊。
樊長玉瞪圓了一雙眼:“你竟然慫恿我去幹那傷天害理的事?”
她半個胳膊還被謝徵架著,隔著厚厚的冬袄,五指依然能感受到這條手臂的纖細,但又不是軟得根面條一樣,讓人覺著孱弱好欺,而是像虎豹的前肢,精瘦卻有力。
配上那雙瞪圓的杏眼,愈發像一隻灰頭土臉卻仍在努力示威的小豹子。
隔著冬袄,手心忽而也有些麻麻的。
謝徵眉頭皺起,收回架起她胳膊的那隻手,移開視線道:“我是讓你不要畏人言。”
樊長玉兀自琢磨了一會兒,也反應過來了他話裡的意思,心底原本還剩的小半分鬱氣也散了個幹淨。
她幾步就追上拄拐走在前邊的人:“你腿還瘸著,我叫個牛車送你回去!”
“……”
“哎……不是,我的意思是你腿上傷還沒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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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搭了個牛車,中途樊長玉還去成衣鋪子取了之前訂做的一家人過年穿的冬衣,又給長寧買了一包飴糖,總算是在天黑前回了城西的家。
去趙大娘家接長寧時,卻被趙大娘告知,縣衙的捕快下午來過,讓樊長玉三日後去縣衙聽審,樊大的狀紙遞上去這麼久,總算是要審查此案了。
樊長玉本沒當回事,趙大娘卻憂心忡忡地道:“前來報信的是王捕頭手底下的捕快,透露了些風聲,說是樊大這些日子往縣衙師爺那邊走動得勤。那師爺是郭屠戶的舅舅,郭屠戶早些年跟你爹有仇,原本你招贅了,房地該判給你的,現在有了那師爺攪和,隻怕至少得分出一半給你大伯去。”
樊長玉沒料到這兩攪屎棍還能摻和到一塊去,當即就蹙起了眉:“怎會給樊大一半?”
趙大娘嘆氣道:“那些當官的,怎麼斷案還不是憑他們一張嘴,咱們這些人哪有他們精通律法?而且樊大找的是師爺,你就算去請狀師,人家也不敢接你這樁生意去得罪師爺。”
樊長玉當即皺起了眉。
師爺雖無實職,卻是衙門裡實打實的二把手,加上有郭屠戶跟她爹的舊怨在,三日後的升堂問審她肯定討不著好。
眼下便是想找關系通融,對方官職也越不過師爺去,除非她能找上縣令,但那無非是痴人說夢。
且不說她家跟縣令攀不上關系,單是縣令想招宋砚做女婿,她又是宋砚的前未婚妻這一點,縣令不給她穿小鞋就算好的。
樊長玉想了想,隻覺頭頂一片陰雲,她問:“大娘你知道郭屠戶跟我爹怎麼結的仇嗎?”
樊長玉隻知道郭屠戶跟自家不對付,卻還真不知趙大娘口中的仇是什麼。
趙大娘嘆了口氣道:“那是十幾年前的事了,那條街開鋪子的早換了一批人,你在那邊做生意才沒聽人提起過罷。”
“當年郭屠戶也是個街痞,整條街的商販都得向他交罩門錢,否則就有潑皮混混前去鬧事。你爹在那邊置辦了鋪子後,沒給這個罩門錢。潑皮前去鬧事不成,反被你爹教訓了一頓,供出是郭屠戶指使的,你爹就將郭屠戶告去了官府。那一任縣令當真是個青天大老爺,打了郭屠戶板子不說,還關了他半年多的大獄,你爹跟郭屠戶的仇從此也就結下了。郭家如今有了個當師爺的親戚,正好你又背了官司,肯定會借此為難你。”
有這樣一樁舊仇在,這事當真是無解了。
樊長玉回去後便一直蹙著眉。
晚飯後,長寧睡下了,她一個人還坐在火塘子旁,手裡捏著根被燒斷的小棍在地上戳戳畫畫。
關海東青的籠子就放在火塘子旁,經過一整天的煙燻,它毛色已灰了一個度。
整個堂屋寂靜無聲,隻有火塘子裡的柴禾時不時迸出點火星子,發出輕微的“噼啪”聲,海東青便也沒敢發出任何聲響,隻用一雙豆豆眼來回瞅著坐在火塘邊上的兩人。
火堆裡的柴火再一次迸出火星子時,謝徵看著樊長玉在火光裡蹙得緊緊的眉心,終是開了口:“你別太過憂心……”
“我沒憂心,我已經想到法子了。”樊長玉扔開那根小棍,話說得鏗鏘,臉上卻並沒有想到法子後的輕松,相反有些凝重。
謝徵眸子半抬,原本懶散的目光涼了三分:“什麼法子?”
去求她那個前未婚夫麼?
這似乎的確是她眼下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經歷了下午那番話,樊長玉這會兒也沒把他當外人,她五指交握扣得緊緊的,唇角抿得近乎平直:“我爹娘若是知道了我的打算,隻怕也得對我失望。我自己從前也看不起這樣的行徑,但眼下別無他法……”
謝徵突然就不想聽了,涼薄的鳳目裡映著火光和她的影子,打斷她的話道:“我幫你。”
樊長玉抬起頭,困惑道:“你怎麼幫我?”
謝徵道:“官府斷案,再有失偏頗,也得基於《大胤律》說話,他們能在你招贅後還把房地分出部分給你大伯,無非是鑽了幾條律法的空子。還有三日,我把《大胤律》關於這部分的內容扳開了揉碎了講與你,屆時對簿公堂,無需狀師,你自己就能應付。”
樊長玉一面震驚他懂這麼多律例,一面有些擔憂可行性:“這……能行嗎?”
謝徵冰渣子一樣的目光掃向她,半點不留情面地道:“去求你那未婚夫就行?”
樊長玉一臉莫名其妙:“我求他幹什麼?”
謝徵擰眉道:“你想到的法子不是去求他麼?”
樊長玉:“……我打算在對簿公堂前一晚,假扮賭坊的人把我大伯套麻袋綁走來著。”
謝徵:“……”
跟人坦白打算做這樣的事,她有點窘:“之前聽王捕頭說,對簿公堂那天我大伯要是沒去,這案子就不算數了。”
謝徵:“……”
第21章 他在躲她
破了個洞的窗戶歪歪斜斜釘著幾塊木板,擋不住屋外鬼哭狼嚎一樣的風聲,火塘子裡抖動的火苗照得整個屋子忽明忽暗。
空氣中一陣詭異的靜默後,謝徵開口道:“是我想復雜了,就按你的法子去做吧。”
樊長玉趕緊搖頭,白日裡錢莊的人找她去收債才被這人看到,要是真去給樊大套麻袋了,對方指不定還真以為她是個什麼窮兇極惡之徒。
她頗有幾分尷尬地道:“有旁的法子我肯定不冒這個險,萬一事情敗露又得吃官司。”
謝徵半垂下眼,漆黑的眸子映著火光也沒什麼溫度,他突然說了句:“你若是不怕麻煩,直接了結了樊大更省事。”
語氣幽涼又漠然,仿佛剛才說要教她律法對簿公堂的不是他。
樊長玉自然聽出了他口中的“了結”是什麼意思,手臂上瞬間爬上一層雞皮疙瘩,瞪圓了一雙杏眼看向他:“殺……殺人?”
謝徵見她這般反應,濃密的眼睫在火光裡掃過一道淺淺的弧度,偏過視線看向燒得正旺的火堆,用半點不像開玩笑的語氣道:“我開玩笑的。”
語調懶洋洋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
若有人欺他至此,那人必然早就腦袋搬家了。
他說教她《大胤律》幫她,也是從她的立場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不過對方性子雖比他預想的強橫些,卻也還稱不上一個狠字。
樊長玉狐疑的目光在他那張俊臉上睃巡時,他半抬起眸子,跟她視線撞了個正著:“我現在教你《大胤律》?”
樊長玉頓時顧不上偷瞄被抓包的尷尬,皺著張臉苦巴巴點了頭。
她自小就不喜念書,看到字就頭疼,如今能識字,還得歸功於她娘用竹條逼著她學的。
筆墨紙砚都在南屋,樊長玉去了謝徵屋子裡,為了方便照明,特地把書案上油燈的燈芯挑亮了些。
家裡沒有關於《大胤律》的書冊,謝徵現場默下那幾條讓她讀背。
這關乎能不能保下家產,樊長玉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學的,奈何不知是夜深的緣故,還是紙上那些法條律令實在是催人入眠,她背著背著上下眼皮就開始打架。
謝徵閉目坐在一旁的竹椅上假寐,卻跟腦門上長了眼睛似的,樊長玉腦袋一旦開始小雞啄米,他就掀開了眼皮,骨節分明的手半握成拳在書案上“篤篤”敲了兩下。
樊長玉瞬間驚醒,捧著那幾頁紙哈欠連連,困得眼角淚花花都擠出來了,強撐著眼皮繼續背:“《大胤律·戶令·戶絕篇》第十七則,戶絕者,有子立長,無子立嗣……”
“都是絕戶了,何來‘有子立長’?”邊上傳來一道冷冰冰的嗓音。
樊長玉聽到他的聲音就是一抖,像是學堂裡早課打瞌睡被夫子抓包的的學生,勉強醒了醒神看了一遍他寫的律令,繼續半閉著眼背:“戶絕者,擇嗣而立,若未擇嗣,雙親、手足分得之,撫養其未嫁女;戶絕招贅者,婿不可分其財,女得之……”
謝徵適時出聲:“依這條律令,你爹娘留下的家財本應盡數歸你。但你祖父祖母尚在,且有疾,你大伯又遊手好闲,三日後去縣衙,對方若以《大胤律·孝書》說事,你爹娘留下的家財,就至少得撥出一半給你祖父母,你祖父母跟你大伯沒分家,這筆錢最終還是會落到他手中。”
樊長玉瞌睡瞬間給氣沒了大半,她皺眉,語氣有些勉強:“那我把我祖父母接過來養?”
謝徵看她一眼:“你跟他們親嗎?”
樊長玉搖頭。
她爹娘在時,她家就跟她祖父母不親。
她娘生長寧時難產,險些一屍兩命,大夫好不容易才把人救回來,說此後怕是再難有孕了。
那對老夫妻來賀喜,抱著還在襁褓裡的長寧,話裡話外卻都是說她娘沒能給她爹生個兒子,讓她爹娘從樊大家過繼個帶把兒的,說什麼以後老了也有倚仗。
她爹娘沒理會,那老夫妻倆回去說她娘善妒、不孝,成天給他爹吹枕邊風,想害他樊家絕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