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沒有撕書,她不舍得將能夠改變她命運的知識就這麼付諸塵泥,她把自己的卷子和筆記都一本一本放進紙箱裡,疊得整整齊齊,預備拿回家裡找個書架放好。胤礽替她跟老師借了個推車,兩人一起沉默地走過灑滿了夕陽的戶外長廊,所有人都在狂歡,這條有斜坡的走廊倒顯得僻靜萬分了,路過了幾個又跑又笑的同學,這條路就安靜了下來,她走在前,風吹動著阿婉的長發,胤礽喉頭幹澀,正想張口,卻見阿婉忽然回過頭來。
“應辸。”
“你能不能回答我一個問題。”
風將她的額發吹拂起來,衣擺呼啦啦的響,胤礽看向她,看向她身後金色的光,心像是被攥緊了一般,分明面對的是度過了一生的故人,可卻仍然會緊張與不安。
他甚至緊張地張不開嘴,隻能點頭。
他不知道阿婉要對他說什麼,他隻是隱隱從她認真的神情裡窺出了一絲鄭重,這是多年相處的默契,阿婉隻要眉頭一動,他都能大致感知到她想做什麼。
因此,這一刻的胤礽幾乎像是在等待審判。
他全神貫注、心跳如擂鼓幾乎要撞破胸膛之時,然後就聽見阿婉說:
“你是不是喜歡林珠?”
胤礽:……?
他一瞬間甚至在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啊?”
或許是胤礽的神情顯得太荒謬,這讓程婉蘊也不確定了起來,她漲紅了臉,急急忙忙解釋道:“不是……我……我以為你對林珠的關心……她起晚了不吃早餐你知道了會替她買、她今年交了個男友你還很生氣,你沒說,但我知道你在生氣,氣了好幾天,還嘟嘟囔囔罵人家是狗……”
胤礽傻住了,脫口而出:“我隻喜歡你啊,我怎麼會喜歡別人。”
“你還經常操心林珠的成績……你……”程婉蘊也呆了,“你說什麼?”
說出來了,倒也輕松了,胤礽長長呼出一口氣,笑了笑:“我說,我喜歡的是你,從……從小到大,從我在那塵煙滿天的卡車上見到你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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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臉頓時通紅。
不知哪個班級在合唱,那歌聲隨風而來,天光暗得很快,程婉蘊也看向眼前背光的少年,他站在白熾燈下,卻像月光撒在他身上,她恍惚間似乎看到了另一個月下的少年。
她忍不住向他走去,伸出手想去撫摸他的眉眼。
但快要觸碰到他的那一刻,她又猛然清醒過來,紅著臉收了手。
胤礽垂下眼眸,將近在咫尺的她擁入懷中。
那一刻,再美好的語言也無法穿透他的身軀,為他此刻的圓滿作序,他聽著兩人急促的心跳漸漸重合漸漸平靜,感受到阿婉在他懷裡放松,他抬眼望去,天上飄下無數的碎紙屑,好似下了一場大雪,他忽而想起有一年,他與阿婉年老後覺少,睡到半夜便醒了,再也睡不著,便穿衣從繡被中起身,兩人共披了一條大絨毯,倚窗聽雪。
今生的雪,也終於有人陪伴他一起看了。
獨自徘徊在這個迥然不同的時代,阿婉是他唯一的底氣與盼望,上輩子他曾想過,若他沒有生在帝王家,就能與阿婉兩人二餐四季,平平凡凡過一生,那該多好。
這一生終於能夠實現了。
他閉上眼。
他滿身風雨,終於又尋到了他歸路的桃花源。
第202章 番外·鹹安宮生活日常
我叫小年子,是個太監。
我這個名字是鹹安宮的程側福晉取的,因為我是小年這一天到這邊伺候的。但吉祥爺爺說,以後不能叫她側福晉了,萬歲爺已經下旨褫奪了她的封號,尊敬些便叫程格格,畢竟宮裡阿哥們身邊伺候著的、沒有封號的侍妾都能夠稱呼一聲格格,若不尊重,就是直接叫程氏也沒什麼幹系。這時候,不會有人計較這個了。
但我還是想叫她程側福晉,因為她對我很好。我到鹹安宮時才十歲,人也不算機靈,若是機靈也不會分到鹹安宮來伺候了。
鹹安宮的日子本就不大好過,尤其是直郡王奉旨看守鹹安宮的那段日子,不論是主子還是奴才都格外難熬——夏日無冰,冬日無炭,還求告無門,但程側福晉卻從不為難我們,還叫我們都進屋子裡來伺候,專門留了一間向陽的偏殿供咱們這些骯髒的閹人避風,不必在外頭受凍。
程側福晉身子不大好,聽說是早年落下的病根,她替太子爺……我又錯了,該叫二阿哥了,這也是一件難事,二阿哥當了快四十年的太子,忽而要改口,人人都不大習慣。
她替二阿哥生了二子二女,最後卻隻活了弘晳阿哥一個,好些人說,程側福晉是沒福的人,但我卻覺著她是個很好的人。
我剛來鹹安宮時不大懂規矩,時常犯錯受吉祥爺爺的罰,每回程側福晉出來替二阿哥張羅餐食,見我頂著水碗跪在牆根下,她懷裡抱著新鮮挖來的冬筍,會笑著對吉祥爺爺說:“孩子還小呢,慢慢教吧。”
吉祥爺爺便會恨恨地踹我一腳:“你這小子命好,既然格格給你求情了,你就先起來吧!”
我趕緊一骨碌爬起來,吉祥公公可不是好相與的人,他原來在外頭勢力得很,好似還當過掌事風光過的,他脾氣壞,就是有些伺候萬歲爺的小答應都使喚不動他,後來不知犯了什麼錯才被打了板子送進鹹安宮來等死,但他卻對程側福晉言聽計從,從來沒有不敬的時候。
我有時候真鬧不明白,吉祥公公的心腸到底好不好?
我怕程側福晉走了,吉祥爺爺會打我,因此總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程側福晉,每當這種時候,程側福晉便會笑著招呼我過來:“小年子,你過來替我剝筍。”
我很高興地應了,因為這樣我就有大半日不用再面對吉祥爺爺那張老樹根一樣的臉了。
鹹安宮裡種了很多的竹子,冬天裡常冒出破土而出的筍尖,外頭送進來的菜色不好,程側福晉便會自個想法子給二阿哥補身子。
她和二阿哥都是孤身進來的,萬歲爺不許他們帶以往毓慶宮裡相熟的奴才(大多也都打死了,沒什麼人可派了),裡裡外外都是內務府新撥了來的,除了我們這些真正伺候人的,其他的便是萬歲爺指派來盯著二阿哥的人,這是防著二阿哥尋機跟外頭聯系,也是為了監視二阿哥的一言一行。
二阿哥進鹹安宮之前就狠狠病過一回,病沒好全就關了進來,每日一大早起來,就要先跪著聽一回萬歲爺的訓——乾清宮的太監幾乎日日奉了口諭前來,有時是來傳萬歲爺責罵二阿哥不忠不孝的話,有時是找了些薩滿過來給二阿哥驅邪,要驅除他身上的瘋病。
這樣一跪,短則一個時辰,長則要跪到午時,時常跪得站不起來,要吉祥爺爺找兩個壯實的太監將二阿哥抬回去。
不過,每日熬過這一關也就好了,再不會有人來了,程側福晉和二阿哥還能過一會兒清靜日子。有一回程側福晉將手上僅剩的金镯子給了我,求我替她想法子弄些艾草進來,二阿哥的膝蓋跪爛了,腫得老高,再不治估計要廢了。
我跟吉祥爺爺說了,他氣得一巴掌扇到我頭上:“你個眼皮子淺的東西,格格的東西你也收,快給老子送回去,不過一點艾草,我去弄。”
我被打得眼淚汪汪。
我沒想吞程側福晉的東西,我這不是怕吉祥爺爺沒好處不肯替程側福晉辦事麼,畢竟傳遞東西進來,若是被直郡王的人發覺,我們這些奴才隻怕腦袋也要搬家了。
誰知他這樣壞脾氣的人竟分文不要,還自個貼了不少私房,想了法子出去送東西辦差,找了以前的老熟人,不知賠了多少笑臉,好容易給弄到一些進來,除了艾草,還給程側福晉捎來一盒八珍丸,不算好藥,宮女們常吃這個,我們這些當奴才的弄不著太醫院的好藥,這些都是專門給太監宮女看病的下等醫官手裡弄來的,吉祥爺爺也不知程側福晉是得了什麼病,隻知道她體虛,那吃補藥總沒錯的。
程側福晉很感激,把金镯子塞給吉祥爺爺,他還生氣了,說:“格格不記得了,奴才記得清清楚楚的,奴才是受過毓慶宮的恩才得以活命的,您可別折煞了奴才!咱當閹人的,也有報恩的骨氣,奴才不要!”
我這才知道呢,原來二阿哥還是太子、程側福晉也還是側福晉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叫人接濟宮裡貧困無著的小太監、小宮女,都是她自個掏的私房,這麼靜悄悄地做了十幾二十年了,竟也沒借此揚過名,這是真心不求回報的人。
程側福晉吃了八珍丸,臉色也好了,她很懇切地謝過吉祥爺爺,聽說他生辰是立冬那一日,那天給他親手做了一個雞蛋糕,把吉祥爺爺高興得一整日都笑眯眯的。
我伺候了程側福晉一年,後來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