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個取冰的蒙古人回來了,還牽回了一匹馬,馬背上伏著個凍僵的人。
“大汗,傳信的人回來了,隻是他好像快死了。”
胤礽沉默地望著眼前那人不顧信使的死活,用溫熱的水將他澆醒,聽到那凍僵的嘴唇與舌頭含糊不清地吐露出:“回……回大汗的話……大清皇太子……已經被廢黜,東宮上下皆圈禁……東宮……東宮的程……程側福晉也已病死了……”
話沒說完,信使就已經撐不住再次昏了過去。
這消息猶如驚濤駭浪,震得帳篷裡的人都嚯地站了起來:“原來入秋時來換皮毛的商人說得都是真的,這大清的天要變了!”
唯獨那年輕人……胤礽看著他,他聽完後隻擺了擺手讓人將信使抬下去,隨後便一直垂眸不說話,隻是手在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兩塊雕工精細的玉佩,一塊雕著個憨態可掬的小黑狗,一塊是隻鷹。
那是很久之前有一年,胤礽得了一大塊溫潤的羊脂白玉,便全賞了阿婉,本想讓她送到造辦處去做個玉雕屏風放在屋子裡擺,她卻在胤礽暴殄天物的目光下命人將那整塊羊脂白玉都切了,給東宮每個孩子都做了塊玉佩,這些玉佩雖個個雕工圖案都不盡相同,但那幾塊玉拼起來,色線卻都能合得上。
“以後不論走到哪裡,咱們都是一家人。”
胤礽記得清清楚楚,當初阿婉還讓孩子們自個選圖案,額林珠捂著嘴望著哈日瑙海竊笑:“我要雕一隻小黑狗。”然後哈日瑙海的臉頰便紅了。
阿婉給哈日瑙海也留了一塊,他那塊雕的是漠北沙丘上翱翔的雄鷹。
很久之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年輕人才嘶啞地發出一個聲音:“叔父回來了嗎?”
胤礽看著他的樣子微微皺起眉頭。
“回大汗的話,今早信使來回,大策凌敦多布將軍殺了拉藏汗,攻下了伊犁河谷、和田與拉薩,我們準葛爾的兵鋒已讓藏族王公們臣服了,現在大策凌敦多布將軍應當在班師的路上。”
年輕人倚在狼皮椅上,目光像是染上了鬼火:“老皇帝欺騙我們,隱瞞東宮的消息,將我們當做狗一般使喚,讓我們替他們抵抗沙鄂的大軍,讓我們死了多少馬匹和男人!還害得父汗重傷不起,這是刻意要我們與沙鄂兩敗俱傷,果真打得好算盤……”
“大汗……”
“老皇帝忌憚準葛爾部,正是忌憚我曾被太子爺與程額娘撫養長大,他才這麼做的。”年輕人站了起來,冷酷的眸子裡隱藏了幾分悲傷,“額林珠死了,程額娘也死了,或許不久後太子1銥誮也要死了……他們害死了我在大清的額祈葛與額赫!如今……清廷上下再無我的牽掛了……”
Advertisement
他將匕首狠狠地插入桌案中,削掉了一塊桌角,抬起燃起火焰般的眸子,“爾等謹記,從今以後,即便我死,準葛爾部的後世子孫,亦永世不得順清!”
“是!噶勒丹策凌大汗!”
胤礽猛地醒了過來。
屋子裡拉上了床帳子,因此顯得很有幾分昏暗,胤礽坐在床榻上一時無言,他側頭看了眼仍在熟睡中的阿婉,無奈地嘆了口氣:“你看你,這就是你給額林珠找的好夫婿啊……”
哈日瑙海是小名,後來策妄阿拉布坦似乎也覺著自己取名過於隨意了,便在冊封世子時正式給兒子改名噶勒丹策凌,隻是每回他回來,阿婉和額林珠都還愛喚他哈日瑙海。
這麼多年都習慣了。
胤礽起身穿衣,走到毓慶宮的院子裡,他微微仰起頭,呼出一點白氣,望著這裡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原來他倒下了以後,不僅僅阿婉、叔公、懷靖他們這些環繞在他身邊的人沒了好下場,就連那樣遙遠的準葛爾部、連不過在東宮撫育過幾年的哈日瑙海,都被算作了太子黨受到清算的波及……
哈日瑙海念著他與阿婉的情分竟舉部叛清,除了被逼無奈,或許也存著為他們鳴不平的心吧,隻是這仍舊讓胤礽心情無比復雜,即便是他失勢死於傾軋,他仍舊不願大清再起兵戈。
“爺,已是未時二科了。”何保忠揣著個懷表,躬身上前說。
不能真把老四一個人丟在那兒,胤礽點點頭:“走吧,先去寧壽宮,再去戶部衙門。”
陪皇太後說了有大半個時辰的話,聽聞皇太後如今年老眼花,時常看不清字又認不清人,又讓人給皇太後送來格爾芬從西洋帶回來的老花鏡,是用最好的玻璃磨成的,透亮清晰還輕便,皇太後一戴上就笑了,直誇這東西極好,胤礽這才放心離去。
坐上肩輿一路搖搖晃晃,雪堆積在華蓋頂上,時不時便往後滑落一大塊,發出簌簌的聲響,正好經過御花園裡的大湖,落雪聲中還有許多笑聲,胤礽從傘蓋底下往外望去,正好看見額林珠穿著冰靴像曠野的風一般從眼前掠過,哈日瑙海就跟在身側。
湖面上除了他們,還有十五、十六阿哥,以及胤祥的兩個同胞妹妹八公主和十公主,十公主身子弱,小小的女孩兒沒下場滑冰,而是坐在湖邊替哥哥姐姐們看衣裳,懷裡抱著一堆各式各樣精美華麗的披風,順道給哥哥姐姐們拍掌鼓勁。
胤礽死死盯著哈日瑙海,如今的他眉目雖也天生幾分清冷,卻還是個透淨的少年,不似夢中那樣灰暗、絕望又冷漠,如今的他望著額林珠時總不自覺露出笑意來,好似雪山上融化的積冰,當然,落在胤礽眼裡,便是透著股小狗般的傻氣,讓旺財借他一條尾巴,說不定已經搖起來了。
哼。胤礽收回目光,心裡卻還是不得勁,他手痒痒的,從幾個月前策妄阿拉布坦在木蘭為哈日瑙海請康熙賜婚之日起,他就很想好好揍哈日瑙海一頓了,隻是一直沒找到借口,若是無緣無故揍了人,又怕阿婉護短生氣,胤礽頗有些進退兩難。但他還是下定決心,回頭抽個空要狠狠揍……好好找這小子談一談。
至少要壓著他讓他發誓,不困發生什麼事,一輩子都不許反清!
等進了衙門,本以為老四仍舊一人在可憐兮兮地案牍勞形,胤礽路上想到此還有幾分不忍,還在心裡自責自己身為兄長,竟然不如弟弟吃苦……誰知他剛踩進去就聞到一股熟悉的香味,定睛一看,原本堆滿了文書賬冊和算盤的雜亂長案已經清理了幹淨,上頭擺上了三大盒雕著喜上眉梢的紅木食盒,食盒底下盛著炭火,烘得裡頭的羊角包還燙手。
親自送東西來的添金還沒走,他是個機靈鬼,還跟三寶要了三種不同的奶茶,給四爺帶的是拿雨前龍井做的茶底,配的牛乳小火熬了半個時辰的龍井奶茶,口味清香猶入江南。十三爺的是七窨茉莉兌煮牛乳,再加了芋圓珍珠,茶香又濃奶又甜,太子爺的是程主子用松木柴親自炒的烏龍,茶中有點輕微的煙氣,加上一點牛乳和焦糖,又化作了蘭花香一般,回味悠久。
五爺……添金三種各多裝了一壺,五爺果然不挑,一口一個羊角包,再一口就能將一整杯奶茶牛飲幹淨,他這樣牛嚼牡丹卻也吃得很滿足很香甜,添金連忙悄悄給跟來的小太監使眼色,讓他回去再取些來,太子爺都還沒回來,瞧五爺一個人就能包圓了。
胤礽便見著三個弟弟見他進來了,嘴角上還沾著沫子起身跟他行禮,十三還熱情地招呼道:“二哥你怎麼才來,程佳嫂嫂又送好吃的來了,您再來晚一點,就都被五哥吃光了!”
胤祺立刻不服:“渾說,我才吃了四個!”
“哪兒是四個,分明是十個!”十三指著眼前都已經空了的蜜豆芋泥餡羊角包的食盒,怒而控訴,他就一個轉身倒奶茶的功夫,明顯是程佳嫂嫂特意給他做的一屜羊角包就沒了!沒了!
他才吃了一個!十三在心裡嘀嘀咕咕。
胤禛就很聰明了,添金一來,他就讓蘇培盛撿出了三四個放在小瓷碟子裡,另外端在另一張桌子去吃,就連奶茶也是,他挨個聞過味兒後,精準地選擇了龍井的,然後另取了個小爐子,一手拎著茶壺一手拎著賬冊,自個圍著爐子,一邊工作一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真不客氣啊,胤礽見狀連忙將老五擠一邊去,好歹還搶著個,正要塞嘴裡,就見門口探出個不要臉的腦袋。
老十好歹是溫僖貴妃的獨子,身後又有鈕祜祿氏,康熙還是有些疼他的,近來也讓他跟著老八在工部混日子,說出去有個差事還好聽些,前幾日康熙決定要將熱河行宮修繕,改名承德避暑山莊,因此哪怕臨近年關,工部也難得跟戶部一塊兒加起班了來,於是每回胤礽這頭吃些什麼,沒一會兒就能被不耐煩坐班、無所事事四處闲逛的老十發現。
“二哥、四哥、五哥、十三弟你們都在呢,呦,這吃什麼饽饽呢這麼香?我瞅瞅?”
老十探頭探腦,目光炯炯地落在桌案上,就要邁著大方步進來。
就在此刻,老五大喝一聲:“不得了,搶食的來了,關門!快關門!”
奴才們哪兒敢把十爺關在門外,因此都訕笑著不敢動,眼見老十已經進來了,老五立刻就撲上去了,咬著牙根道:“你說說你說說,就這幾日你吃了多少回白食了,回去叫你福晉做去!”
“又不是你家福晉做的,二哥家的白食我怎麼就不能吃了?”老十理直氣壯地往裡擠,一個呲溜就從老五胳膊底下蹿了進來,“我也是二哥的弟弟,我怎麼就不能吃了!你們小時候騙了我多少糖,我都沒計較呢!”
然後這桌上最後倆羊角包也沒了。
胤禛坐得遠,默默將碟子裡剩下的兩個往桌子底下藏去,胤礽也默默地咽下了嘴裡的。
等添金急急忙忙又叫人烤了來,老九老八也來了,十四拉著十二也鑽了進來,老十吃得滿嘴鹹蛋黃噴香的流沙,還舔著臉問:“今兒下了雪,程佳嫂嫂怎麼不給送個鍋子來?”
話音沒落,老八就拿胳膊肘撞了老十一下。
老十不情不願地閉了嘴。
“你還點起菜了你。”老五在另一頭坐著,白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