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神色莫測地低頭看她,譏諷道:“這事兒不謀劃個十天半月不能成吧?事發緊急又從何談起?”
太子妃淡然答道:“茉雅奇身子不好,吃不了大膳房的菜,您選的替臣妾管家的唐側福晉連正房裡遞出去的膳單子都尋借口退了回來,臣妾若不想法子,茉雅奇隻怕又要受罪了,這是臣妾拼了命生下的女兒,沒人疼她,臣妾疼她。”
胤礽聽了氣得不行:“誰不疼茉雅奇?你又在胡想什麼?茉雅奇吃不了铱驊膳房的菜!你為何不和我說?我自會去安排,何必做這等模樣出來?”
太子妃卻倔強地抬頭和太子對視,毫不避退地道:“茉雅奇是您的女兒,您記得她能吃什麼不能吃什麼嗎?程氏和她的孩子進園子,您給她們安頓得多好啊,連海棠樹都是從廣州尋來的,而我的茉雅奇呢?要吃些精細的東西,也得看奴才們的臉色!您說您安排,您怎麼安排?和皇阿瑪說一聲在討源書屋設個小膳房嗎?旁的阿哥都沒有,皇阿瑪會為了茉雅奇一個沒見過幾面的孫女答應嗎?他不會的!”
太子妃緊緊攥著拳頭,又猛地低下頭,她眼底有些悲涼,她設這個局,大半是為了茉雅奇能好好的吃飯,她送到皇太後那邊的膳房太監,就是之前伺候茉雅奇的膳房太監,他們深知茉雅奇的飲食習慣,給皇太後做些蒙古菜的同時,順手就把茉雅奇的飯菜也做了,又不惹眼,也不會讓人知道。
而她廢了那麼大勁,自然不能隻做這一件事,而想打擊惠妃的念頭再四妃奪走她的宮權那一日就有了,她們四個聯合起來她沒法子動搖,但逐個擊破呢?
太子妃就是故意大搖大擺領著東西出宮的。她也知道惠妃一定會有動作,但她隻會比她更快!她去皇太後居所之前,利媽媽就逮住一個鬼鬼祟祟出去遞消息的小宮女了。
她等著那小宮女遞了消息才抓她,她就是要讓惠妃慢她一步還撲一個空,將她那副偽善的面具撕下來!宮權,她一定會一點一點拿回來!
她不靠誰,她隻靠自己。
胤礽卻被太子妃的話氣得喉頭腥甜,狠狠閉了閉眼,真沒用、真窩囊啊他這個太子當的!
他方才下意識控制著自己的怒氣,連他自己都後知後覺,原來他連生氣都不敢大張旗鼓,不願鬧出動靜來讓皇阿瑪查問。
胤礽忽而就心灰意冷了,他低低地笑了,連生氣也不能隨心所欲,他十幾年走來,一直像個掙扎的困獸,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絕望的未來,唯有他不斷在夢中顫抖,他壓抑萬分,他無比想要保全一切,哪怕是太子妃……可是卻落得被人這般埋怨鄙夷的下場!
怨不得太子妃瞧不起他這個太子。
他真是可憐啊。
“我此時此刻不能廢了你,因此你才如此有恃無恐對嗎?”胤礽望著她冷冷的笑,“那你且看將來,我能不能廢了你!”
這時,太子妃身形一震,卻還是強撐著再次低聲道:“太子爺放心,臣妾不會做不利於東宮的事,以前不會,如今不會,往後也不會。”
Advertisement
胤礽卻直接抬腳越過她走了,他不想也不願在這裡呆下去了。
廢她?不過氣話罷了。
太子妃卻因此鎮定了下來,慢慢扶著桌角從地上站起來,望著太子爺疾步離開的背影,卻想起了當年她奉旨進京,半路就換上了喪服,隨後便是守孝的三年。
這三年裡,康熙多有遣人賞賜石家,可太子爺一次也沒有。而她在京裡,卻隔三差五就能聽見那位程側福晉如何得寵,以及……程家在太子爺的安排下人人步步高升的闲話。
她還知道,程氏是太子爺特意在她進門前向康熙求旨晉封的側福晉。
太子妃當時跪在石文柄的牌位前。
她想,阿瑪我不害怕。
自打那會兒她就知道,她進了宮絕不能指望太子爺,她得靠自己!額娘在她長到十一歲就沒了,阿瑪在她十六歲沒了。
出嫁前,她沒有母親在後宅悉心教導,出嫁後,她也沒有父親站在她身後當靠山。
她本來就隻能依靠自己。
如今,她有了自己血脈相連的女兒,她也會是茉雅奇的依靠了。
太子妃看了半晌太子爺決然得沒有回過頭的背影,心裡卻在想,她的茉雅奇才不是小草,她也是她心上的佛頭珠。
第125章 十夢
程婉蘊因漸漸到了孕晚期,起夜頻繁,今晚起來時,就發覺外間似有一盞孤燈亮著,她下意識看了眼窗子外頭的天,還漆黑如墨。
再一摸身側,被衾冰涼,太子爺不在。
她便趿了睡鞋,尋著那一點黑夜裡的光而去,轉過藤編的落地屏風,她腳底就踩到了一團滿是墨跡的紙,再抬眼望去,便是滿地落紙,全是筆墨凌厲、金勾銀畫如刀戟的字。
太子爺趴在凌亂的桌案上,枕著胳膊睡著了,手裡還攥著筆杆。
程婉蘊費勁地撐著腰側,彎腰拾起一頁紙,上頭正是她曾經對太子爺說的那句:“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隻是這次太子爺的字卻不似平日的溫而爾雅,而是充斥著憤懑、發泄與鬱鬱。
他就像個滿腹心事不能說的人,壓力已經爆棚了,夜裡睡不著,卻還是會不想吵醒枕邊人,於是隻能這樣一遍一遍自我暗示,祈望用這些字字句句重新拼湊重塑自己的骨骼血肉。
程婉蘊不由擔憂地望著太子爺睡得並不安穩的睡顏,照太子爺半夜起來寫字的精神狀態,她真有點擔心太子快要抑鬱了……
如今已經是康熙四十年了,當初她進宮時還想著,至少還能躺二十多年呢!如今卻一眨眼就過去了十二年了……嗚,原來鹹魚的日子也過得那麼快嘛!簡直懷疑老天爺給她開倍速了!
不過……外頭究竟是怎樣的局勢了呢?她是不是也該提前做些準備了?
比如被圈以後該怎麼保障良好的生活水平。她記得歷史上一廢太子時康熙這心狠的爹居然讓和太子鬥得狗腦子都要打出來的直郡王看守廢太子,這貨各種小動作差點沒把太子折磨死,幸好後來他犯蠢直接在康熙面前請求由他“替父分憂”誅殺廢太子,一下就讓康熙警醒了過來。
直郡王也被康熙手起刀落飛快送去圈禁之後,太子爺二廢後的圈禁生活質量才有所提升。程婉蘊記得一廢二廢中間好像也沒隔多長時間。
所以被圈之後,必然要過一段苦日子。程婉蘊不由琢磨著,她要不要偷偷去鹹安宮埋一點金銀財寶?但要是被太子爺知道了可怎麼解釋啊?這風險有點大,如今四妃執掌宮權,離開了毓慶宮,無疑就落在了四妃的監視之下,不如還是悄悄在太監裡頭下下功夫,或許那時候就得靠著他們這些不被看重的微賤之人蜉蝣撼大樹了。
程婉蘊想著返回屋子裡取下一件披風,輕輕蓋在太子爺身上,卻在觸碰到他的那一剎那,他渾身卻不受控制地劇烈抖動了一下。
好似被投入火中,又好似身中刀劍,是痛到極致妄圖將身子蜷縮在一起的樣子。
下一刻,太子爺便劇烈喘息著驚醒了過來,他好似還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茫然又悲傷地對上了她呆呆的眼睛。
隨後,他睜著通紅的眼,帶著幾分驚痛與難以置信望著她,雙眼裡那從夢中帶回的、一直蓄在眼眶裡搖搖欲墜的淚,終於滴落下來。
程婉蘊心頭一痛,下意識就伸手想為他拭淚,卻被太子爺一把捉住,緊緊握住了手腕,他把她拉下來,張臂抱在了懷裡。
這時的他才好像重新學會了呼吸,長長出了一口氣,隨即將頭委屈地靠在了她肩頭,他好像一隻被丟棄的小狗一般,將湿漉漉的眼淚都蹭到了她的肩頸之上。
程婉蘊輕輕拍了拍他的背:“二爺可是叫夢魘著啦?不怕哦,夢都是反的。”
已經漸漸緩過來的胤礽在聽到這一句話以後,又禁不住眼眶一酸,他將臉埋進她肩頭。
他又做夢了。
又是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是阿婉走了以後,他一個人在那高牆之中的日子,原來他還熬了那麼多年,為了她臨終前留給他的一句話,咬著牙撐過年年歲歲。
可是,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