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之前,太子爺急匆匆從澹寧居回來,風風火火要提前出發呢,估摸著那會兒就在澹寧居見過來面聖的哈日瑙海了吧。
照著太子爺對哈日瑙海的這小氣勁,指定能做得出來這“夭壽啊,我得趕緊帶閨女跑路”的事兒!畢竟就照著曾經的哈日瑙海幾乎是在毓慶宮長大的情分,他難得回來一趟,面聖完過來討源書屋拜見她這個側福晉也是理所當然。
“額娘有法子,等著。”程婉蘊笑著捏了捏額林珠的鼻子,隨後揚聲道,“停車。”
青杏就坐在外頭車轅上,聽見程婉蘊吩咐,連忙讓車夫停車,她返過身來掀開車簾問道,“主子可能是要更衣?”
程婉蘊微笑著點點頭。
太子爺在前頭也聽到了,便也無奈地舉起手,讓首尾相連的幾輛車都緩緩停下,隨後翻身下馬過來接她下車,小心地將她抱下馬車時,順帶還瞪了程婉蘊一眼,咬著牙根在她耳邊說:“你就寵著她吧!回頭真被拐跑了,你可別哭!”
程婉蘊假裝聽不懂,很是無辜地道:“二爺說什麼呢?我怎麼聽不懂?我這是懷了孕忍不住總想更衣的緣故,您可別多想。”
胤礽才不信呢。
就這麼一會兒,哈日瑙海已經騎馬撵了上來了,一會兒就出現在他面前,利索地翻身下馬,給他打千跪下:“奴才哈日瑙海叩見太子爺。”
胤礽挑剔地垂眸凝望他。
少年被大漠自由的風塑練了筋骨,被殘酷的戰火凝聚了魂魄,被雪山上的月光洗透皮肉,即便單膝跪地,卻仍然像懸崖上的松,越發顯得堅韌不拔、風摧不倒。
不過哈日瑙海曬得更黑了,黑得像桐油刷得似的,倒襯得他那雙眼睛更亮了。
胤礽撇嘴:真是人如其名,哼。
青杏給程婉蘊圍了嚴嚴實實的帳子,她更衣出來就見到太子爺黑著臉沒叫人起來,連忙過來親自將哈日瑙海攙起來,替他掸掸衣襟上的塵土,笑道:“多年不見,你都長得這樣高了!你瞧,太子爺都不敢認了呢!”
胤礽這才勉勉強強嗯了一聲,倒像是從鼻腔裡噴出來的一口氣。
哈日瑙海又尊敬中更帶著親切地向程婉蘊行禮:“給程額娘請安,程額娘萬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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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叫什麼程額娘……”胤礽在一旁青筋暴起,才說了半句,就收到了阿婉一個警告的眼刀,於是隻好憤怒地閉嘴。
他沒說錯啊!哈日瑙海叫阿婉哪門子的額娘啊!那豈不是要叫他阿瑪了?真是可惡,這小子臉皮比牦牛皮、比駱駝皮還厚!
“好孩子,你怎麼過來了?”程婉蘊不理會太子爺變幻莫測的臉色,笑著寒暄道。
“我的額赫(母親)得知您懷有身孕,親手編織了一條羊毛掛毯讓我帶來京城贈給您,”哈日瑙海讓隨他而來的蒙古武士雙手捧上一個大木盒,裡頭是一條制作得非常精美的麒麟送子圖,哈日瑙海將手放在胸前,“願您平安誕下麒麟兒!”
羊毛掛毯工藝繁復,畫好底稿之後,要將各色羊毛線一根根穿進白羊毛底色線之中,慢工才能出細活,一拉一纏一剪,往往要幾個月才能做完一幅,做起來最傷眼睛,幾乎是蒙古部族的國禮,送給程婉蘊是極大的禮遇了。
程婉蘊鄭重地笑納了:“替我好生謝謝大闕氏……瞧瞧你這一頭汗,還累得你特特趕著送過來,這回在京裡留幾天?若沒有別的差事,不如跟我們一塊兒去莊子上打獵,也教教弘晳弓箭。”
“我沒別的差事!謝謝程額娘!”都不等程婉蘊話音落下,哈日瑙海就毫不猶豫一口答應。
胤礽:“……”
青杏將掛毯收好,程婉蘊便讓弘晳和額林珠都下車來見禮,還在太子爺的眼皮子底下,自然而然地說:“正好哈日瑙海來了,你們倆便陪著哥哥一塊兒騎馬吧,讓額娘歇歇、也松快些!”
額林珠眼睛立刻就亮了,向前了兩步,又在太子爺如有實質般的眼神下頓住了腳,隻好隔著一個弘晳,對哈日瑙海指了指天上的鷹:“哈日瑙海,我想看看你的鷹!你真的訓好了鷹嗎?是你自己抓的嗎!快告訴我——”
哈日瑙海望著眼前已經漸漸透出少女模樣的額林珠,她穿著他熟悉的紅色騎裝,像草原上漫天的落霞,又像夜間燃起的篝火,美麗得幾乎讓他忘了呼吸、忘了他還會說話,就這樣呆呆的,很久很久才無聲地咧嘴笑了起來。
冒著傻氣,一口白牙。
胤礽:“……”捏緊拳頭。
善和已經飛快替額林珠牽來了她棗紅色的馬,程婉蘊趁機將快要氣成河豚的太子爺生拖硬拽,拉進了馬車裡。
弘晳其實一點兒也不想騎馬——外頭多曬啊!但他已經被額娘踹出來,隻好無奈地爬上他自己的小馬,跟在姐姐和哈日瑙海後頭。
然後他就聽著平日裡對他越發沒好氣的額林珠,騎在馬上嘰嘰喳喳像一隻雀躍的小鳥,用流暢的蒙語和哈日瑙海說個不停、問個不停。
弘晳能聽得懂蒙語,他自己忍不住學著嘟囔了幾句,卻沒有額林珠說得那麼好,心想,明明在宮裡大家都不說蒙語,為什麼姐姐說得那麼好呢?真奇怪。
額林珠很好奇哈日瑙海的鷹,於是哈日瑙海吹響了口哨,那隻巨大的鷹頓時從空中俯衝下來,收起寬大的翅膀落在他肩頭。
“它好聽話!它叫什麼名字!”
額林珠一點也不怕,隻是睜大眼睛,立刻就持韁控馬往哈日瑙海那頭靠過去,小心又期待地去摸那隻鷹。
哈日瑙海把蒼鷹安撫好,說:“它剛剛訓好,我還沒給它取名字,留著給你取。”
額林珠輕輕地撫過蒼鷹的背脊,喃喃道:“那我得好好想想呢,可得給它取個威武的名字!”
於是他們倆就並馬齊驅,挨得極近了。
弘晳左看看右看看,心裡有點酸,想打馬擠上他們中間,卻被哈日瑙海用眼角餘光瞄到了弘晳的小動作,於是他用蒙語低聲說:“快!”
弘晳還沒回過神來,額林珠和哈日瑙海已經默契地縱馬而韁,一下飛馳出去數十米。
得,他追不上啊!弘晳目瞪口呆。
坐在馬車裡的胤礽看見兒子被甩下,徹底沒了指望,抱著胳膊更是氣得不說話了。
那張臉拉得呀,程婉蘊在一邊乖巧給他泡茶,盱著太子爺的臉色,笑眯眯親手奉上:“二爺消消氣吧!”
胤礽無聲地瞪她:她還好意思說呢!全是她縱容的!額林珠那麼大了,怎麼還能和外男騎馬呢?
面對阿婉討好的眼神,他還是把茶碗接過來了,卻沒有喝,嘆氣道:“你啊你啊,你是不懂我的苦心!如今蒙古各部臣服安定,這些年皇阿瑪應當不會為公主們賜婚,正好趁著這時機,我求皇阿瑪讓額林珠留京婚嫁是有幾分把握的,隻要得了皇阿瑪的口風,咱們趁著這幾年好生看幾個出色的世家子弟,額林珠不是可以長留我們身邊了嗎?你難道不希望額林珠留在京城嗎?若是撫蒙,嫁得那麼遠,以後就是受了欺負,我們也鞭長莫及!”
“二爺,我知道……你說的那些道理我都知道,可是我也知道,額林珠喜歡草原……”程婉蘊臉上的笑也落寞了下來,她伸手去握太子爺的手,“我知道蒙古山高路遠,但我也想讓額林珠得償所願,能過上她想過上的日子。”
宮裡的錦衣玉食,與大漠自由自在的生活,哪個更適合額林珠呢?如果可以做草原上的鷹,程婉蘊也不希望額林珠像她一樣,隻能做宮裡四方朱牆裡的金絲雀。
她是沒得選,可是額林珠有得選。
草原被京城裡的人視為苦寒之地,宮妃們生下的公主撫蒙都會傷心不已。但程婉蘊卻覺得未嘗不是好事……準葛爾部國土廣袤,西通西域,背靠大清,又沒了葛爾丹作亂,各部已統一在策妄阿拉布坦旗幟下,大力開通商貿,開始富裕起來。而哈日瑙海是她親自養過、了解的人,若是去其他部落盲婚啞嫁,程婉蘊恐怕會擔心額林珠遇人不淑,但若是哈日瑙海,她就能放心了。
比起太子爺豁出臉面去求康熙在京婚嫁,回頭嫁給八旗子弟,也不知嫁得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八旗裡頭的男人如今還能看嗎?還不如嫁給青梅竹馬、兩情相悅的夫婿。
額林珠可以離開這四四方方的圍牆,去看無邊無際的世界,對酒當歌,多好啊?
而且,這是她希望的、喜歡的,程婉蘊是額林珠的額娘,她了解她,也知道她的想法,所以她寧願成全她、讓她做她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