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無邊無際的黑暗中醒來,弘暄費力地睜開眼,先注意到的是屋子裡點著溫暖的燈光,暈開了一團昏黃色,卻將守候在他身邊的人籠罩得更加溫柔。
“好孩子,你可算醒了。”程婉蘊說話間都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
太子爺和康熙去外頭閱視永定河了,隻怕如今還沒趕回來,她也讓人去宮裡給太子妃報信了,隻是一來一回也得一兩個時辰,因此程婉蘊一個人守著弘暄,從下午守到了傍晚,心裡真是七上八下,一會兒忍不住摸摸他的手,一會兒還探探鼻息,見他終於蘇醒,沒忍住潸然淚下。
弘暄剛轉醒,剛想說話就覺喉嚨直到肺部都是火燒火燎,疼得要命,他隻能虛弱地對程婉蘊扯出一個蒼白之極的笑來,無聲地動了動唇:“程額娘,我沒事,您別哭。”
程婉蘊看懂了,心裡更酸,低頭拿帕子抹了淚,卻越擦越多。
弘暄努力發出了一個音:“程……”
門外忽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即便是門被人重重推開,太子妃手裡還捏著馬鞭,似乎是一路快馬疾馳趕過來的,頭上發髻都松了,程婉蘊連忙起身跪下:“太子妃娘娘。”
“你先起來,弘暄你怎麼樣。”太子妃隨意一抬手,沒分程婉蘊一點眼神,連忙快步上前,走到床榻邊,細細地望著弘暄的臉。
弘暄搖搖頭,望著太子妃一腦門子熱汗,零碎發絲黏在臉頰兩邊,身上昂貴的缂絲旗裝也全是黃沙風塵,心裡忽然也漫上一股熱流。
他記憶裡的嫡額娘哪有這樣慌亂狼狽的時候,嫡額娘永遠一絲不苟、尊貴高傲,而且對他也分外嚴格,幾乎沒有這樣流露出強烈情緒的時候。他一直覺得嫡額娘似乎不大喜歡他,因為嫡額娘很少抱他,也從來不給他親近的機會。
可如今,他卻看到了嫡額娘剛強外表下流露出來的關切。
原來嫡額娘並不是不喜歡他的,她也會關心他,隻是平日裡不顯。
程婉蘊看了眼太子妃和弘暄,又看到氣喘籲籲跟進屋的越女,她便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剛避到屋外,就聽見啪啪作響的靜鞭聲,門外刷刷跪下去一堆人,通傳的太監尖尖的嗓子高聲道:“萬歲爺、太子爺到——”
連康熙都驚動了……程婉蘊心裡頭一驚,連忙也跟著福身跪下。
第115章 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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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龍行虎步走在前,院子裡頓時跪了一地的人,他隻沉著臉掃了一眼,就先抬步進了屋。
胤礽緊跟在後,他一眼就看見了也深深蹲福在廊下的程婉蘊,經過她身側時,便一手將她託了起來,低聲說了句:“你先回屋歇息。”
程婉蘊略一點頭,胤礽緊緊握了握她的手,便也急忙邁過門檻。
等他進去,就見康熙已經坐在弘暄床邊,親自為他把脈了。
康熙自個對醫學也專研極深,不僅精通養生之道,得空時還給許多朝中大臣開放治過病,就連胤礽小時候得了痢疾,拉肚子拉得厲害,御醫多次開方治療也不見效,還是康熙給他用了食療的法子才醫治好的。
看過弘暄的舌苔,又對照過太醫所開的方子,康熙略松了一口氣:“這方子開得及時,先不必改了,喝上三劑,再添用生姜搓熱腳心、掌心,手腳若是不浮腫了,再換上新方。”
這就是沒事的意思了,胤礽也大大舒出一口氣。
康熙摸了摸弘暄的頭站了起來,又再囑咐道:“終究是寒氣入了體,傷了肺經,這幾日都不可疏忽大意,要好好將養一倆個月才是,切記飲食也不可熱補過甚,該吃些中正平和的藥膳。”
“是,兒媳會安排膳房專門給弘暄開灶,再請齊太醫每日過來請脈、開藥膳方子,一定將弘暄的身子調理妥當。”太子妃連忙福身回話。
胤礽站在床榻邊上,他一直沒說話,隻是俯下身子替弘暄掖緊了被角。
康熙瞥了眼面色看著平靜,嘴角卻緊緊抿成一條線的太子,就知道他正憋著滿腔怒火。
他也憋著火呢,雙眉緊鎖——敢在暢春園謀害他的皇孫,豈不知下一刻就能謀害太子與他?這與謀逆何異?康熙轉了身,冷冷道:“讓孩子歇息吧,你們都跟朕出來。”
太子妃聽著康熙的語氣十分不祥,心猛然一跳,下意識轉頭去看太子爺,太子爺卻也不看她,自顧自跟在康熙身後大步流星地出去了,太子妃更是皺眉——她過來時隻聽程側福晉傳信說弘暄意外落水,其他竟然一點不知,進門前越女急忙跟她透漏了兩句,但她一直在院子裡不曾出去,也不知道事情全貌,隻知道弘暄是侍衛們背進來的,身邊跟的慶順和順都叫侍衛拿了,如今也不知關到哪裡去審問了。
等出了弘暄的屋子,一直過二門轉長廊進了前院,見到被綁了手腳像個死狗似的扔在院裡的和順,和順已經被刑訊得不成人樣,好似個血葫蘆,他被侍衛一腳摔倒在地,已經一動不動,身子下頭還有血沁出來,流了一大灘子。
另一邊則是趴在木條凳上被打得屁股都爛了的慶順,他好歹還有口氣,身上也沒其他傷。
康熙和太子爺目不斜視地經過一地血腥,太子妃匆匆看了兩眼,隻覺有股寒氣從背上爬了起來,但她終究是見過世面的人,眉頭都沒動,緊繃著臉也進了屋。
在康熙和太子爺回程路上,就已經聽過園子裡送來加急的密報,他們人雖未至,卻已經捏著供詞看過三兩遍,在路上就已經生過一回氣、發了一回火了。
因此進了屋子,康熙往上首一坐,胤礽站到他身邊,唯有太子妃挑起簾子進來,卻不知道自己該坐還是該站,因為康熙的眼神已經投射在她身上,不是以往那親切溫和好似在看女兒的眼神了,而是一種陌生的、含著帝王威嚴的目光,就像一把銳利的刀子,狠狠割在了太子妃身上。
就連太子爺也是面無表情,太子妃的心忽然就冷透了。
若是此時此刻,被皇阿瑪這樣冷眼瞧著的是程氏,太子爺還能是這幅神色麼?
太子妃雖然從未奢望過什麼寵愛,她也覺著這不過是虛無縹緲的東西,石家的女兒又不是金絲雀,何以要靠夫婿的寵愛安身立命?就像她額娘生前在家從來不顧忌她阿瑪寵幸哪個小妾,她隻要牢牢握住手裡的管家權,再將自個的兒子教養成才就好。
因此皇上和太子爺變得這樣冷漠無情,太子妃還是會覺得有些屈辱。
她忽然意識到,太子爺和她,與阿瑪和她額娘是不同的。
她額娘姓愛新覺羅,是闲散皇室宗親之女,雖說外祖家裡已經落沒,但沾著這個姓氏,阿瑪就得尊敬額娘,哪怕幸個丫鬟、納個嬌妾,也得額娘點頭同意才行。
可如今她進了宮,姓愛新覺羅的人不是她,而且太子,所以他們就得壓服了她,其實從來沒有將她放在夫妻的位置上去對待。
胤礽將太子妃眼底的倔強看得一清二楚,他如今怒意之下都有些無奈了——時至今日,她還是覺得自己無錯,她還覺得自個做得很好!
“謀害大阿哥的是他的貼身太監,可種下這個因的人,卻是你,”胤礽將袖子裡和順的供紙讓何保忠遞給太子妃,“背主的奴才死不足惜,但你身為主母,可曾反省自身?何況你身上還擔著宮務,若底下的人都對你恨之入骨,欲啖爾肉,你還能安枕高臥嗎?”
胤礽語氣越發激烈,可見惱恨到了極點。太監雖說是奴才,卻也是人,皇宮裡太監成千上萬,若全都聯合起來反咬主子一口,他們愛新覺羅都能被殺絕了!
想想前明差點被宮女勒死的皇帝,對下頭的人太苛,就要釀成這樣的宮變!
太子妃指尖微微顫動,望著上頭沾著不少血跡的供詞,她越看越覺著可笑,就為了這等莫名其妙的原因就要殺主?那個齊順是誰?太子妃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她平日裡要見那麼多人,早就把這什麼齊順給忘了!
看完後,太子妃反而有了底氣,她跪倒在地,先向康熙請罪:“皇阿瑪,兒媳的確有錯,兒媳御下不嚴,倒連累了弘暄,往後兒媳絕不會再犯這樣的錯,還請皇阿瑪治兒媳管家不利之罪。”
她這麼說,實際上卻篤定如今弘暄無事的情況下,康熙一定不會為了個背主的奴才對她這個太子妃如何。
胤礽聽完怒極反笑,冷冷望著伏在地上的太子妃,他跟她說話、給她遞得臺階,她卻隻向皇阿瑪伏地請罪,好,好得很!
四年前,她嘴上說改了、說認錯了,實則眼裡還是沒有他這個太子,隻不過這幾年將那些輕蔑都藏了起來,如今她仍舊覺得能主宰她命運的唯有皇阿瑪罷了!
“馭下之術,應當寬嚴並濟,你就是太嚴了,”康熙見太子妃額頭磕得通紅,嘆了口氣,“太監本性卑賤,應當嚴加管教,但也要留個喘氣的縫,不能把人逼死了。以往四妃協理宮務多年,很能夠相互平衡、把握尺度,你該好好和她們學些本事來,以後宮務還由四妃共同協理,準你在一旁參謀、學習吧。”
太子妃頓時臉色慘白,但她知道這回弘暄幾乎送了命,而這事又和她脫不開幹系,必然要付出些代價……於是她咬著牙磕了個頭,啞著嗓子道:“兒媳謹遵皇阿瑪旨意。”
康熙見太子妃雖然臉色不好,但至少不曾有怨懟的神色,於是便不再多言,轉向胤礽道,“弘暄已經十一歲了,過兩年都該成親了,常逗留後宮不大妥當,很應該注意男女大防,以後他住在前院,除了早晚請安,不許他留宿後宮,你這個做阿瑪的要多狠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