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婉似乎守著自己小小的院子,也像是守著自己小小的心。胤礽總有一種念頭——阿婉她從不往外頭張望,得過且過,不是她甘於平凡、不求進取,而是她仿佛胸中有另一方世界,她已見過最好的景色,宮裡的那些,她都不稀罕罷了。
但宮裡有宮裡的規矩,即便太子妃也不能免俗,為何胤礽會將阿婉兩個孩子送去寧壽宮,倒不是信不過太子妃,這是她主動向自己諫言的。
太子妃自打進門以後,就將自己的名聲立住了——在皇家媳婦裡,她要做最賢的。在對待長輩上頭,她也要做最孝的。
佛經她抄,別人請安早晚一次,她一日五趟地問候。
即便早上已經和太子去請過安,她晌午、傍晚還是會去乾清宮問一句的,為了避免打攪康熙或惹人厭煩,她會視情形或是送上自己的針線、或是幾樣小食,或是叮囑下人要仔細伺候,並不是莽莽撞撞地求見。而梁九功素來偏袒毓慶宮,每回太子妃過來,甭管見不見,他都會在康熙面前提一嘴。
除此之外,她每日都去陪皇太後說話、打牌,還特意命石家人去科爾沁部接來了以前伺候過皇太後的老僕人,讓她進宮來做些太後愛吃的蒙古菜、告訴太後科爾沁部的各種事情,懷念懷念幼時的事。
這件事她辦得極合太後心意,太後甚至拉著她的手落了淚,說這麼多年唯有太子妃真心想著她、孝順她。在康熙給太後請安的時候大加褒獎,投桃報李地諫言道:“今年親蠶禮,哀家倒覺著該讓太子妃主持了,這孩子事事妥帖,實在是難得,皇上選的人果然錯不了。”
親蠶禮原本應當由皇後主持,但中宮空懸,自打溫僖貴妃逝世後,每年的親蠶禮都由四妃輪流前往先蠶壇舉行親蠶大典,這是執掌宮闱之前的必由之路,也是皇太後對她未來國母身份的重要認可。
皇太後的話分量極重,康熙雖未發明旨,但德妃卻已恰到好處地抱病了——今年原本是輪到她主持的。誰能想到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呢?何況這是太後願意給太子妃的臉面,她哪裡敢相爭?聞弦歌而知雅意,德妃便隻好病了,她既病了,由太子妃來主持親蠶禮也理所應當了。
康熙因德妃遞的臺階遞得正好、遞到了他的心坎上,在上書房誇獎、賞賜了十四阿哥多次,還特意打發太醫院院正為德妃請平安脈,賜下補品若幹,給足了永和宮臉面。
行親蠶禮需取用皇後鳳印、寶冊,但親蠶禮後,皇上若不發話,誰還真的去找太子妃要鳳印不成?四妃都是宮裡的老人了,再不情願又如何,太子妃有皇上、皇太後站在身後撐腰,她們都得避退三舍。
以後後宮上下,就得聽太子妃的了。
所以在毓慶宮裡幾個孩子、側福晉都陸續去種痘以後,太子妃便主動找了太子爺,向他說明自己的心意:“弘暄年紀大些,身邊哈哈珠子、太監、乳母也都得力,又有額楚大人看顧,臣妾不需多費心;但弘晳、額林珠年幼,臣妾如今恐怕分身乏術,為此,臣妾有兩件事想請您示下:
頭一件便是兩個孩子暫且交給皇瑪嬤看顧,您看行麼?五阿哥出宮建府,他的孩子們又不能時時進宮盡孝,皇瑪嬤膝下空虛,嘴上不說,實則頗感寂寥,額林珠性子活潑嘴甜,弘晳懂事聰慧,正對皇瑪嬤的脾性,臣妾想著寧壽宮清靜安定,對兩個孩子也好。臣妾也好能騰出手來,熟悉、接納後宮諸事。
第二件事便是,臣妾想請您請旨升唐格格為側福晉,她多年管家任勞任怨,從未出過大錯,您今年要出遠門,這毓慶宮裡大小事情總要有個老人統領,唐格格若隻是個格格,怕她壓不住下面,而她伺候您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值得一個側福晉之位。”
太子妃隻字不提程側福晉來管家,是早已料到太子會帶她出去,所以她需要提另一個能壓得住陣的人來做幫手,這樣她就能放心在外頭把後宮權吃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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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太子爺在皇上面前不可能像她一般為人處世,很多時候他還得避嫌,但太子妃不用,她有著女人天然的優勢也是悲哀——皇上會疑心太子,卻不會認為她有什麼不臣之心。
她自小要強,接過鳳印以後,她自然要全身心放在上頭,她不許自己出一點錯。她就是要讓宮裡宮外那些曾經笑話她、笑話石家的人都親眼看著,看著她手握權柄,她要證明給那些曾經幸災樂禍的人看,石家是能幫上太子的!
哪怕石家隻剩下她一個,也決不容人踐踏、小覷!
胤礽從太子妃眼裡看見了火焰般騰空而起的野心,他端坐在上,太子妃跪在地上,但她的眼神坦誠無比,他知道她多半是為了石家,微微颌首,但還是看著她輕輕問了一句:“這是你想要的、想做的事情嗎?”
太子妃怔了怔,她沒想過太子有一天會問這句話。
但她沒有猶豫,堅定地點了點頭。
她入宮,就是為了重振石家,這也是祖父和阿瑪的遺願,她一定要做到!她已佔了大位,用不上靠寵愛活著,也沒辦法將太子爺當做平凡人家的丈夫,太子爺也不是,最好的辦法就是將他當做未來的皇上、半君來尊敬。
“那就去放手去做吧。”胤礽沒再多言。
太子妃聞言松了口氣,深深叩首,最後懇求道:“還有一件事……您南巡諸省能否將富達禮他們帶上,不是臣妾自吹自擂,他們倆個真不是孬種,能吃苦,也能出海殺寇,讓他們用性命護您安全,臣妾才能安心。”
胤礽笑了,親自扶了太子妃起來:“這事和我想到一塊兒去了。”
太子妃這下徹底安心了,等太子走後,她坐在那兒沉思,想起不久前的一件小事——身邊有內務府撥來的太監,她見他辦事還算伶俐,便準他進屋伺候,還給提成了身邊的大太監,但有一日他竟然自以為忠心地向她諫言應該除掉程側福晉和她生下的二阿哥。
太子妃瞥了他一眼,就叫利媽媽把人堵上嘴拉下去打死。
“眼中釘、肉中刺?”她聽了都覺著好笑,除掉程側福晉,太子爺會想不到是她做的嗎?她這個太子妃還想不想當了?她能坐穩太子妃這個位置,固然和皇上親自選的她有關系,但最重要的卻是太子的態度,她若一進門就排除異己,太子要處置她都不用猶豫的,皇上也容不下她。更何況這事對她毫無利處。
哪怕要爭也該是嫡子與長子相爭,與程氏的二阿哥有什麼關系?
何況,不管太子是為了安她的心還是出於維護程氏,他都將長子弘暄抱給她教養了,這就是他的態度,她若還不知好歹,石家九族覆滅也不過旦夕之間罷了。
她能行得正,也是太子爺能願意用石家,願意讓她去碰後宮那一攤子事的緣故。
太子妃無比慶幸自己進宮以來,沒有行差踏錯一步,沒讓自己陷入那些妻妾爭鬥的戲碼裡頭去,皇阿哥裡頭的幾個福晉,她時有召見來往,也風聞過許多內宅裡頭的齷齪事。甚至有一回賜宴,她就聽三福晉背地裡跟五福晉抱怨:“什麼賢惠名聲,我就不信這宮裡有真賢惠的人,要是我們爺也跟將長子交到我手上,我也能賢惠給他看。”
這是暗指她呢。但太子妃沒生氣。
所謂夏蟲不可語冰,沒見過泰山之高的人,便以為最高的就是這四方宮牆了,所以才會將男人和妾視為一生之敵,汲汲以求都是些沒用處的東西。
太子妃舒出一口氣,她抬眼望向天空,等以後,她們就會知道她所做一切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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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婉蘊則對太子爺安排兩個孩子去奶奶家過暑假的事情接受良好,這比放在太子妃的正殿或者淳本殿要靠譜多了,她也徹底能拋卻心底的猶疑,去期望出宮南巡的事情了。
在他們出發前約莫一個多月,太子爺先是和四阿哥一齊去了趟乾清宮,那天他們一晚上都沒回來,隔天兩人各回各家都蒙頭大睡了一日,唯有幾個內大臣、六部尚書下了朝被皇上叫到養心殿了,還有剛過十五歲生日的八阿哥。
太子爺早就南巡之事總算擺到了明面上,這次的路線不長,從沿河西過高郵轉水路下揚州,在去蘇杭之前沿運河繞道徽州,再轉到蘇杭、江寧,然後就原路從河西、通州回京城,預計五月十七回京。
這樣五月末,康熙就按計劃能動兵打準葛爾了。
隨後,康熙話鋒一轉,便厲聲問起銀子的事來:“國庫裡到底還有多少銀子,馬齊,你從實說來!”
“奴才有罪。”馬齊冷汗淋漓跪下,他雖面露惶恐,但卻隻說有罪,不說別的。他當然不必說話,國庫有多少銀子,皇上心裡一清二楚,如今不過是為了起個頭好把這事兒帶出來而已。
幾個內大臣昨個其實就已經秘密進宮來過了,早知道太子和四阿哥上奏清理貪腐、追繳借銀的事情。索額圖一臉老神在在,對他來說,這就是太子爺要銀子使,從口袋裡掏出來一點也不心疼。明珠則輕輕揮著羽扇,笑容淡淡,他雖然也借了幾萬兩,但不傷筋動骨,主要是不要讓皇上生氣,不要把這把火燒到大阿哥一系身上就好了。
六部尚書雖然心裡打鼓,但家裡都不至於沒銀子,因此還算平靜。
隻有胤禩心底咯噔一下,別人都不在,唯有他一個阿哥站在這裡是怎麼回事?他下意識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明珠,可明珠卻一個眼神也沒分給他,胤禩手不由攥緊了。
這得罪人的差事不會要塞給他吧?
康熙怒極反笑,轉臉叫梁九功把四阿哥奏上來的折子念了一遍。
去年全國賦稅收上來多少錢糧、折成多少銀子,皇莊掙了多少銀子,藩國上供了多少銀子、蒙古那頭供進來多少,一年到頭又花出去多少。
康熙三十四年沒打仗,除了太子大婚、賑災、行圍、建太和殿和暢春園沒花多少銀子,按理說這些加起來國庫裡應當還有五千萬兩銀子才是,但實際上已經不足一半……
今年離秋收還有大半年,馬上又要打仗,那剩下的一半跟沒有有什麼區別?何況,就大臣們、宗室從國庫裡借的官銀就有四百多萬兩!另外一些虧空,則是來自軍餉、漕運還有鹽務,這是必須都提前挪出去支應的,康熙也就沒為那些事生氣。
雖然官員借銀之事,一筆一筆也是他批準發放的,但今兒一千兩明兒兩千兩,這樣零零碎碎,瞧著不多,康熙沒放心上,誰知道幾年下來積借了那麼多?這些官員臉皮厚,不還的也太多了些!康熙恨得牙痒痒。
他覺著自己一片真心都叫這些官員辜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