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日,宮裡的盆景大多都換成了各色梅花,因為康熙是很愛梅花的,稱梅為“五福花”,清雅俊逸,凌寒傲骨。
宮裡因此養了許多梅花,每個宮裡都送了好些,程婉蘊院子裡也跟風要了許多大大的梅花盆景,沿著彩石甬道擺了一溜,有灑金梅、大紅梅、玉蝶梅、照水梅,最特別的是朱砂梅,它的枝條與別的梅花不同,不是彎彎曲曲的,而是直直地伸展開來,這梅花好似用水暈開的朱砂色,在白雪中顯得特別好看。
今早添金去浣衣局拿冬日要穿的皮子與孔雀翎大氅回來,回來就說前面御河橋已全被白雪覆蓋,金水河又凍上了,宮裡不少孩子都穿上冰鞋出去嬉冰了。
額林珠一聽就坐不住了,嚷著也要出去滑冰。
太子爺不讓她去,說是預備給她種牛痘了,這種關鍵時刻不能著涼。
聽太子爺說牛痘先是在犯人身上試了一年,效果顯著,又在太監身上試了一年,沒有一個人因此而死的,最後拿粗使宮女也試了一年,之前牛痘種是靠牛傳人、再人傳人的方式保存的,但現在已經知道用小瓷瓶儲存牛痘痘痂,再存到冰窖冷凍保存起來。要種痘的時候,就拿針挑出來一點,刺到手臂的皮膚下面,一般隔天就會開始起燒,但症候都很輕,基本上十幾天痘就能結痂消退,燒上兩三天就退了,起的痘也是零零星星不多。
可比人痘要好的多。
康熙非常重視,在犯人身上有了成效以後,他幾乎日日都要聽太醫院院正過來稟報情況,還令太醫院特意成立了種痘房,培養出來三個專門種痘的痘官。
這回不僅太子的孩子要種,康熙是打算把五歲以上的皇子、皇孫全都種一遍。
程婉蘊也打算種,她也還沒得過。
但不少人對這事兒憂慮甚大,皇上說試了三年牛痘,竟然沒有死亡的,誰信吶?之前試人痘的時候成天從痘房裡抬出來多少屍首!
憑什麼這天花直接染在人身上就那麼厲害,先讓牛得一遍再傳到人身上就不同了呢?這是因為牛得的天花其實和人得的天花不是完全一樣的病毒,人們往往以為牛是被人類傳染才得了天花(就連程婉蘊也是這樣認為),但其實可以理解為牛痘天花與人痘天花是同個祖宗傳下來的兩兄弟,它們有血緣關系(也就是擁有相同抗原性質)但卻是兩種獨立的病毒。
所以之前太子爺和太醫們曾想過把得了天花的人和牛關在一起,以此大量獲得牛痘,但卻發現牛並不大會被人傳染,而且強行給牛種人痘,牛也會死。這才知道阿婉故事裡的那個傳教士能夠通過牛痘活下來,不過是萬分之一的湊巧罷了。
最後太醫們在多次試錯走了彎路後,終於發現牛痘與人痘不大一樣,而牛痘症狀輕微,人若染上隻會有輕微不適,但卻可以同樣獲得抗人痘天花病毒的能力!
所以太醫院就為了得到牛痘、保存牛痘而費盡心機,畢竟這玩意難尋!太醫們在德柱帶回來的那頭牛身上取了痘痂,種在犯人甲身上,又要在犯人甲痊愈前趕緊從其身上取得痘痂膿包,種給犯人乙……以此循環往復,不可中斷。
幸好後來有個太醫發現天寒地凍的冬季,能夠長時間保存痘痂,這才開啟了低溫保存疫苗活性之路,再也不用為牛痘種的儲存與延續而煩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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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些是沒辦法和每個人解釋的,很多人說也說不明白,疑慮重重。
但也有人覺著,皇上都敢讓太子爺的長子長女種痘,可見這牛痘是個好東西。
宮裡為了種痘的事兒沸沸揚揚爭論不休,但皇上正在興頭上,東宮又堅定地做了表率,連那蒙古小世子也自告奮勇,要一起種痘。
因此也沒人敢硬勸,隻是漸漸的,有不少帶著神秘色彩的流言越傳越兇。說牛痘是從牛身上取的痘,恐怕會染上其他的牛病,還有些言論像極了後世V信群裡流傳的各種洗腦包,比如就有人言之鑿鑿說“我的師傅/徒弟/幹兒子就是種過痘的太監,宮裡給了他們每人二十兩銀子的封口費,但他已經出現愛吃草、學牛叫的毛病了,他同寢的太監甚至頭上還長出兩個神似牛角的肉包!”
程婉蘊:“……”想象力太豐富了吧!
還封口費,康師傅用得著用銀子封口?不都是直接打死了當?
於是本來這幾日就該種痘的額林珠,現今還被拘在屋子裡不準出門,要等欽天監合八字、算吉日。這是太子爺的主意——“用魔法打敗魔法”。
挑好吉日以後,他還得請薩滿過來好好祭過“牛痘娘娘”才能開始種痘。
太子爺還煞有介事地設計了一套祭拜流程,宣揚出去隻要好生祭拜牛痘娘娘的,都不會長牛角學牛叫愛吃草了。
牛痘娘娘會保佑每個虔誠的種痘人。
這招您甭說,在程婉蘊看來是極荒唐的,卻對這種流言格外管用。
現在每個宮裡都專門打掃了一間房屋用來供奉痘診娘娘和新來的牛痘娘娘,日日三炷香,瓜果糕點供奉,虔誠無比。
毓慶宮裡也有,程婉蘊還領著幾個孩子都去拜了。
所以沒法子出門的額林珠心情十分低落,早膳坐在椅子上都不耐煩吃,嘟著嘴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的雜糧煎餅,竟然沒心思吃了。
這以前額林珠可最愛吃雜糧煎餅了,尤其裡頭加的薄脆和刷的甜面醬。
程婉蘊想了想提議道:“不如等會額娘帶你堆雪人好不好?咱裹嚴實點就在自個院子裡玩,不出門,然後再讓添金升個小爐子,咱煮個奶茶烤幾個柿子和橘子,就坐在雪人邊上吃,好不好?你想堆個怎樣的雪人?”
額林珠眼睛一下就亮了:“我要堆個大咪咪!”
程婉蘊:“……”這話有點不雅啊。
她忽然也覺得自己胡亂取名好像有點不好了,雖然周圍的人都沒覺著這三個字有什麼問題的,但她還是莫名有點教壞孩子的心虛。
說咪不說大,文明你我他。
這時太子爺穿著貂皮端罩大步進來了,笑道:“好哇,你額娘又打算背著我帶你們胡鬧,我說這幾日怎麼不叫人掃雪呢!原來是為了今兒這一遭!”
自打牛痘有效、有用,已經可以種在人身上了,胤礽這幾日都心情極好,走路都輕快,對下人也和顏悅色,整個毓慶宮就好似還在過年,又好似提前進入了春天似的。
太子爺的笑容比這冬日暖陽還要和煦,怎麼會嚇倒天不怕地不怕的額林珠,她當即讓奶嬤嬤把她從餐椅上抱下來,幾步撲到自家阿瑪懷裡,眉眼彎彎道:“阿瑪,您也和我們一起堆雪人烤柿子好不好,上回在行宮曬的柿子可好吃了,額娘說烤的也好吃!”
上回在行宮曬的柿子餅沒吃完,程婉蘊還裝了回來。
她又想起有一回睡覺前,太子爺神秘兮兮遞給她一個小罐子,打開一看也是個掛霜柿餅,隻是個頭很小,像是後世的火晶柿子,但形狀竟是個胖嘟嘟的心形,瞧著十分喜人。
“這是打哪兒來的呀?”程婉蘊看了半天都沒舍得吃。
太子爺摟著她,頗有幾分自得地笑道:“自然是從你這偷師後回去曬的,我是頭一回擺弄,竟也成功了,你瞧,像不像一顆心?送你了!”
一顆紅心向太陽呢?程婉蘊被他逗笑了:“一顆柿子您也好意思送呀。”
“金貴的東西賜得多了,我瞧你也不大稀罕,”太子爺讓她轉過來,輕輕地拿梳子替她通頭發,用一種極為認真又緩慢的口吻說,“我總覺著虧欠你良多,想給你的如今都還沒法子給你,這一顆柿子是我的真心,往後……若真有那一日,我一定不會再委屈你。”
程婉蘊默然了,她又何嘗不是呢?被病逝的楊格格、難產而亡的王格格、形同死了的李側福晉,還有兩個透明人的格格,這些來來去去的女子,何嘗對她不是一種警示呢?
這是被迅哥兒說成吃人的封建社會,這是寫句詩都能下獄的大清,不是男女平等的後世。她不得不瞻前顧後、貪生怕死,也不得不認清自己。除了不會被人詬病的吃食上頭還能發揮些現代人的優越性,她在其他地方並不能幫上太子。
說委屈,她其實並不委屈。
後世的男人就個個都好麼?他們受到法律的約束沒法明目張膽三妻四妾,但就沒有出軌、家暴、殺妻的了麼?甭說後世,她若是沒進宮,選秀撩了牌子就一定會過得比現在更好麼?她自己也不確定,大概率是不會更好的——她猶然記得,那個浸了豬籠的女子,那條布滿淤青彎曲的腿。也記得徽州街市上因為想出一道新菜,搶了飯莊的生意就被打砸幹淨的小攤小販。
在這個世界,權勢就是一切,沒有一點僥幸可言。
或許能進東宮,已經是老天爺在照顧她這個笨小孩了。
因此程婉蘊搖搖頭:“二爺,我不委屈。”
然後她就發現太子爺的眼底又漫上一點點悲傷,他摟著她用幾乎微不可聞的聲音說:“你那時候也是這樣說,你總說你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