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二阿哥取名——
程婉蘊盯著那張寫了名字的灑金紅箋許久許久都沒有動彈,她有些恍惚,又有些怔忪。這是一個連她也記得的名字。
灑金紅箋上頭金鉤銀劃,是康熙親筆。
弘晳。
第64章 驕兒
桃李春風一杯酒,今年花開又一年。
毓慶宮後罩房的薔薇開了又謝,小龜從新一年的冬眠中蘇醒,小飛象滑梯的藍漆也被日頭曬舊了,前陣子程婉蘊興致勃勃地領著四個“超大杯、大杯、中杯、小杯”的葫蘆娃,拿著刷子,拎著小桶,稀裡糊塗地刷了一遍。
等胤礽披著滿肩夕陽從太醫院那邊的“牛痘實驗室”回來,就發現家裡大大小小都跟打翻了顏料碟子似的,臉上五顏六色的掛彩,外頭的滑梯也成了隻委屈的彩象。
胤礽頭疼地看著四個孩子從高到低站成一排。
最高的當屬成天過來吃飯的哈日瑙海。他已經八歲了,生得高又挺拔,不像歷來的那些蒙古汗王、郡王一般,有著山一般的碩大體型,他在紫禁城裡頭長大,除了一雙略淺的煙灰色眸子,身形倒像滿人,已如幼竹般挺拔,勁瘦有力,生得幾近胤礽肩頭那般高。
他一張小麥色的臉龐,左邊眼下一道黃,右邊臉頰一道紅,又一頭叮當的辮子,倒不像蒙古出身,而似雲南邊夷了。
個子排在第二的便是額林珠了,她四歲半了。胤礽實現了諾言,兩歲便帶著她和阿克墩一齊學習騎馬,她果然也如夢中一般不是個嫻靜端莊的性子,騎馬射箭極有天賦,哈日瑙海還教她摔跤,竟然也學得有模有樣,練得力大無窮,個子也蹿得與弘暄比肩,甚至隱隱還要高一點。
這讓胤礽都有點擔心她以後真留在京中婚嫁,怕不是沒人敢娶。
她生得和阿婉極像,眉目間又更多幾分英氣與飛揚,皮膚與大阿哥的幾個女兒相比,是曬得黑了一些,但她底子好,每每捂了一個冬日又能白回來,過年時穿上旗裝梳著黑溜溜的大辮子,不說話時也顯得清冷如蘭,那模樣極能唬人,但隻有胤礽知道,她是不耐煩參加宴會所以不願意說話,實際上這孩子去年就能把比她年長一歲的弘暄過肩摔了!
今兒她的臉最花了,兩邊臉頰上、額頭上紅黃藍綠什麼都有,甚至頭發也染了幾抹紅,對著胤礽那黑沉沉的臉,都還有膽子與他對視,咧嘴一笑一口小白牙。
胤礽忍下氣看向她身邊的弘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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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暄麼——他是個溫潤文靜的性子,越長大越明顯,又像王格格一般,個子有點矮,將近六歲的人那個頭已經被額林珠追上了,他倒是隻有雙手染了色,一張臉還算白淨,但卻比前頭兩個孩子更惶恐,一發覺胤礽的視線落在他身上,就有些心虛害怕地低下了頭。
胤礽就更頭疼了,長子好似個姑娘性子,長女卻養成了男人性子,他也不知該怎麼說才好!因為養這些孩子,阿婉分明是一視同仁的,從不過分拘著他們的性子,讓他們能依照天生的本性自在地成長。尤其是額林珠,自打知道這孩子未來壽數不長,又是那樣痛苦地患了天花離開的……雖然牛痘接種已被證實大有希望,皇阿瑪令太醫院成立專班來研究,但胤礽對她還是忍不住更加優容一些。
而且弘暄現在大部分時間都單獨居住在淳本殿,他已經開蒙學字了,明年就得去上書房,胤礽已給他派了哈哈珠子,年初就給他謀了個翰林院學士當先生,這孩子現下每天都有課業要做,隻有散學才會到後罩房吃晚膳。
有阿婉關懷著,有先生教導著,所以他怎麼會長成這樣的性子,胤礽也實在不知。
隻能說每個孩子脾性不同吧……胤礽嘆了口氣,但他還是不免有幾分失望,若是弘暄這性子能跟額林珠中和一下就好了,他現在射箭騎馬竟然都比不上妹妹。
最後一個……
胤礽視線往下一瞥,是還隻有他大腿高的弘晳,這孩子就跟坐進了顏料桶似的,渾身上下都五彩繽紛,把他丟進花叢中都難尋。
這孩子剛滿兩周歲,性子……不好說。胤礽見過這孩子自個搬個小板凳坐在院子裡看螞蟻看一天,也見過他跟在額林珠後頭大呼小叫地鬧騰。
但這孩子有個突出的特點就是記性特別好,是別人全都比不上的。隻要說過一遍、去過一次的地方,下一次立刻就能認出來、講出來,甚至能分辨出後罩房所有下人,記得他們的名字,包括灑掃的粗使太監和宮女!
這孩子算術也特別好,阿婉成天教幾個孩子背“一一得一、一二得二”,目前隻有弘暄和他能完整背下來,弘暄是年紀擺在那兒了,平日裡學習也勤勉,但弘晳才多大啊?至於……額林珠和哈日瑙海,這倆胤礽都懶得評價,不是背了上句忘了下句,就是背成“三七二十八”、“四七二十一”,背著背著就開始兩眼發直,阿婉嘆道:“完了,這倆都是學渣的命了。”
“學渣”這詞很新鮮,但胤礽覺著形容得很貼切——在學習上猶如豆腐渣一般松垮。
在胤礽與孩子們大眼瞪小眼的時候,程婉蘊已經去沐浴回來了,頭發擦得半幹披了下來,幸好她早有預料,特意將顏料兌了水,因此還算能洗幹淨。
“好了,你們也趕緊去洗澡,等會幹久了就洗不掉了!”程婉蘊兩隻手推著,連忙將孩子們趕走,省得太子爺開始長篇大論地說教,“快去吧,熱水已經備好了!”
胤礽就無奈地瞪了眼她:“……我都還沒開始說他們!你也是的,多大的人了,還帶著他們胡鬧,瞧瞧都弄成什麼樣子了!不成體統!”
程婉蘊笑嘻嘻地走上前,抱住胤礽的胳膊噘嘴撒嬌:“二爺呀,您這是嫌棄我老了不成?我應當還沒人老色衰吧?我數數……我今年才19歲呢!若放在男兒身上,我都還沒到及冠的年紀。”
“胡說,我豈是這個意思?”還有些湿意的發絲垂落在他肩頭,胤礽又抱怨道:“怎麼頭發都還沒擦幹就出來了,難不成我還能吃了幾個孩子不成?”
說完叫人拿了帕子過來,讓程婉蘊躺在榻上,他倒不嫌棄不成體統了,自個屈尊坐在小兀子上給她擦頭發,想起額林珠的“戰績”又忍不住叨叨,“往後還是管管額林珠吧,上回與弘皙一塊兒在皇阿瑪那兒,她竟然敢上手把玩皇阿瑪的手統,幸好裡頭沒填裝彈藥!隨後還有更出格的——弘晳問‘姐姐,裡頭是什麼樣子的?’,她竟然還想拆開給弟弟瞧瞧。”
“皇上沒生氣吧?”程婉蘊“噗嗤”笑出聲來,弘晳真是個探究欲很強的孩子,他有段時間對螞蟻很感興趣,便天天蹲在院子裡看螞蟻,還讓小太監給他抓了幾隻螞蟻關在盒子裡養,大概觀察了大半個月,他語出驚人,和她說:“額娘,你看,這麼多螞蟻都是一個額娘生的!它們有個超大的額娘!”
其實,她當初知道自己生的孩子取了這名字,真是擔心得吃不好睡不好,她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穿了過來改變了歷史的緣故,歷史上真正的“弘晳”生母應當是那位出身漢軍正白旗的李格格,但太子爺對她還沒唐格格和氣,似乎刻意不去寵愛她。
沒有寵愛,自然也沒能誕下孩子,於是生下“二阿哥”的成了她,但歷史慣性似乎又兜兜轉轉回到了原點,不管是誰生下的二阿哥,康熙都像原本歷史一般,取了這個名字。
更讓程婉蘊有些憂心的是,歷史上太子幽死以後,襲了“理親王”爵位的是弘晳,可他並非長子也非嫡子,既然能輪到他襲爵,一來太子妃膝下沒有長成的嫡子,二來……弘暄早夭,這爵位才會落在這庶出次子身上。
弘暄竟然會夭折!與這孩子朝夕相處多年,雖非親生,也當做自家子侄般疼愛,程婉蘊想到這一點很擔心,但又不知道該怎麼和太子爺提示這一點。而且現在弘暄身體康健,看不出一點早夭的跡象,在沒有疫苗的古代,哪怕成人都能被隨隨便便一場風寒奪去性命,更別說孩子,實在防不勝防。
幸好太子爺真的開始研究牛痘了,或許明後年就有了希望,這樣孩子們差不多在上學前都能種上安全的牛痘,至少在天花這樣的烈性傳染病上頭,有了保障。
“皇阿瑪……他很喜歡額林珠的性子,哪裡會生氣?還誇她膽大。”胤礽嘆了口氣。
程婉蘊和胤礽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一同想起了去歲——康熙三十三年秋天在木蘭圍場發生的事情。
誰能想到,四年前出嫁的和碩端靜公主在蒙古竟然被額驸虐待,那額驸脾氣暴躁,平日裡不僅對公主出言不遜,喝了酒甚至還有拳腳相加的時候。
這消息傳回宮裡,讓康熙連著兩日都氣得吃不下飯,多次命理藩院大臣前去喀喇沁部蒙古探望公主,厚賞以示君恩,但端靜公主終日以淚洗面,後來她身邊的侍衛反倒被額驸打發去屯田不在身邊!
這下連康熙也恨鐵不成鋼,自己立不起來,娘家又該如何相幫?日子得端靜自己過,他總不能時時刻刻守著!
康熙雖失望,但去年木蘭秋圍之時,還是特意將端靜公主叫到身邊隨獵,又替她申斥額驸,讓額驸將那些侍衛還給公主,但那烏梁罕氏噶爾臧竟然當眾嗤之以鼻地說:“請皇上明鑑!公主與那些侍衛十分親厚,我這個額驸當得沒意思!此舉乃是迫不得已!”
這話一出,公主還怎麼做人?
端靜立刻就要上吊尋短見,被下人攔住,隔天一個沒看住又要投湖,最後還是康熙急匆匆將布貴人從京城傳召過來——布貴人風塵僕僕,連衣裳也沒換,跑得雲髻松亂,含淚狠狠給了她一巴掌,悲怒道:“你這是要額娘陪你一起去死嗎!”
端靜抱住布貴人大哭不已,尋死之事這才消停,那次木蘭圍獵鬧得十分不堪。
康熙真是氣得頭疼不已。
他也發覺宮裡長大的格格實在太過靜雅文弱了些,沒有一點滿洲姑奶奶的氣概,想當年太皇太後何等英豪女子?對內能夠輔佐幼帝、追論多爾袞;對外又能式廓大業!擒捉鰲拜、彈壓四大輔政大臣乃至平定三藩之亂、察哈爾布爾尼叛亂太皇太後都從中出力。
在康熙心裡,若無祖母訓育之恩,便無他遂定中原,克底升平之功績。
所以見多了養得“感時花濺淚”的女兒家,端莊是夠端莊了,但總是少了些什麼。
康熙一開始並不知道他心裡頭覺著不足的缺憾是什麼,直到圍獵之時,還未滿四周歲的額林珠上場與各蒙古王公的郡主同場競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