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晚間程世福從衙門報道回來,一家人將飯桌擺到天井裡,穿堂風吹著正舒服,程世福便感嘆道:“一進了戶部,本以為會兩眼一抹黑,戰戰兢兢,誰知立馬便有個叫辛德的來與我交好,帶著我面見上峰、熟悉同僚,到了午時,還邀我一同分食點心,與我細細道來這戶部裡分了多少司、有哪些人能結交、哪些人不能得罪。真是……做官那麼久,頭一回有這樣輕松的。”
吳氏也聽明白了,這就是上頭有人的好處啊!沒想到他們家還能有這樣的日子,太子爺真是方方面面都替他們料想到了。
“咱家可得好好當差報答太子爺才是。”吳氏挾了一筷子菜到程世福碗裡,想起進京以來的樁樁件件,十分感激,“咱們別的也幫不上什麼忙,你好生當差,日後懷章若有出息,能站到朝堂上,也該好好為太子爺出力。”
“太子爺如此恩遇,我真是受之有愧。”程世福郝然,又鄭重地點頭:“哪怕不為了阿蘊,往後得遇機會,自然該為太子爺肝腦塗地、湧泉相報!”
本埋頭扒飯的程懷靖不滿地插嘴道:“怎麼隻謝太子爺,我看都是大姐的功勞,不然太子爺憑什麼幫咱們?”
“你阿瑪和大哥以後能得太子爺重用,就是你大姐最好的依靠,這道理你都不懂!”吳氏瞪他一眼,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大姐對家裡的好誰不記得?天天把謝掛在嘴邊,咱們如今又能為她做什麼?憑白生分了不是!況且,如今你們幾個男人又有誰真能幫襯她?通通都是銀樣镴槍頭!尤其是你!好意思在這兒提,以後你也別隻顧著淘了,既記掛著你大姐,你就好好習武練箭,練得出名堂來,日後若能進宮當侍衛,才真的能幫襯你大姐!”
程世福:“……”他怎麼感覺自個也躺槍了?
程懷靖被罵得脖子一縮,弱聲道:“我不過說一句,就這樣罵我。”
“那麼多飯菜都堵不上你的嘴!大好的日子,你討嫌得很!”
程懷章吃飯的時候都還手不釋卷,他默默聽完,默默將碗裡的飯粒都刮幹淨,筷子整整齊齊地擺在碗上,這才抱著書本起身一躬,道:“阿瑪、額娘,我吃好了,先回去讀書了。”說完立馬轉身就走。
“哎?怎麼就吃好了,懷章你讀書辛苦,再添一碗!”吳氏在他背後喊道,但他越走越快,充耳不聞。
程婉燕和程婉荷對視一眼,也忙起身:“額娘,我們回去瞧瞧奶奶,也先下去了。”程老太太舟車勞頓,身子骨還沒恢復過來,這幾日都臥床休息,幸好她精神頭還好,也能吃下飯。
程懷靖見兄弟姐妹都溜了,他也連忙把飯都扒到嘴裡,含糊不清道:“我也是,我也走了。”然後趕緊追上兩個姐姐,“二姐、三姐,等等我。”
吳氏對著程世福不滿地嘆氣:“一個個,都不是省心的。”
程世福也不敢惹媳婦生氣,賠笑道:“你今兒收拾了一天辛苦了,等會吃完飯先去屋裡歇著,我叫老丁媳婦給你燒熱水燙腳,我再給你捏捏腳,成不成?”
吳氏火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看著小兒子撵上兩個女兒,還撿了地上的樹葉往姐姐頭上撒去,惹得兩個女兒追著要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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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追追打打地遠去了,吳氏嘆氣道:“過幾日就輪到漢軍旗進宮初選了,你究竟下定決心了沒有?要不要遞牌子進宮求阿蘊幫忙?”
婉燕十四,婉荷十三,都在應選之列。
今年他們家真是什麼大事兒都遇上了,先是程世福調任,八月兩個女兒選秀,九月程懷章鄉試,千頭萬緒扭在一塊兒,吳氏晚上越發睡不著覺。
程世福沉默了許久,終於還是搖搖頭:“我今兒在戶部,就聽許多大人都在揣測皇太子妃要出自今年大選,若太子大婚,阿蘊自己都艱難,咱們還是別給她添麻煩了,就算開口求她,她人微言輕,想來也沒什麼法子。”
吳氏進宮住了一段日子,對皇家的那種森嚴的規矩更有體會,也知道程婉蘊在毓慶宮瞧著極得寵愛,但太子爺卻不是那等吹吹枕邊風便暈了頭的人。她不過也是愛女心切,病急亂投醫罷了……也是時運不濟,若阿蘊這胎生的是兒子就好了。吳氏在心裡惋惜,若有兒子傍身,也不懼日後了。
夜漸漸深了,程家宅院熄了燈,一切寂靜中,唯有淡白的月色灑了一地,照出垂花門外兩條高矮不一的影子。
程懷靖鬼鬼祟祟地蹲著,程懷章則抱著胳膊背靠在門上,兩人略等了一會兒,程婉燕和程婉荷便手拉著手從甬道盡頭輕手輕腳溜了過來。
四人匯合後,程懷靖先抱怨道:“你們好慢。”
“嬤嬤沒睡著,我們怎麼溜出來?”婉燕反駁,“你們又沒人看管。”
“別吵了,先商議事情。”程懷章把手摁在程懷靖腦袋上,又將目光瞥向兩個妹妹,“佐領先前說,漢軍鑲藍旗是八月十八日進宮對不對?”
二人點頭。
“大姐已經入毓慶宮了,咱們這樣的人家,不會兩個都被記名的,”程懷章慢慢地分析著,“婉荷更小,若說可能,或許她更有可能被撂牌子。”
婉燕臉色白了白,但還是強撐著道:“沒事,若真如此,有大姐在宮裡,我們兩姐妹能相依為命,我不怕。”
程懷章沉思片刻,繼續道:“大阿哥府裡人多,今年恐怕不會再進人。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指婚的旨意已經傳出來了,我問過郎先生了,他在京裡那麼些年,見識得多,指婚嫡福晉時一般不會再添伺候的格格,頂多再指個側福晉。”
婉燕神情跟著灰暗下去,那她若是被記名,便是充備後宮了。她家世不好,估計也不可能封什麼貴人,恐怕連答應都夠嗆。
何況。
萬歲爺都已經三十九歲了。
婉燕心裡惶惶然,不免有些帶到了臉上。
“說不定你們兩個人都被撂牌子了呢。”程懷靖安慰道,“你生得又沒有大姐好看,咱們家家世也一般,就別多想了。”
“雖不是懷靖說的這個緣由,但的確先別自個嚇了自個了,”程懷章卻忽然道:“等你們進宮那天,醒著神好生留意著,我總覺著大姐會想法子幫你們,你們就跟以前一樣都聽她的就是了。”
婉燕婉荷想起大姐在家的時候,小時候她們不懂事,被大姐收拾得那叫一個慘,但她們隻要一起出去,若是被人欺負了,大姐卻每每都是保護她們的那一個。
因此程懷章這話很有信服力,婉燕立刻就松了口氣。
婉荷卻一直沒說話,不知道在想什麼。
程懷靖從地上拽了個草根放在嘴裡嚼,又斜睨了一眼自家大哥那總是平靜淡漠的臉,不知死活地嘿笑道:“大哥,你今年那麼急著考舉人,是不是也是為了大姐?”
程懷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大姐進宮前,你雖然愛看書,但卻總看些什麼《天工開物》、《夢溪筆談》之類的雜書,但自打大姐進宮以後,你雖不言語,這幾年卻恨不得拉屎的時候都寫一篇策論出來,我還不知道……哎呦!你打我幹什麼!”
“啰裡啰嗦,滾回去睡覺了。”程懷章冷著臉拔腿就走。
婉燕和婉荷見了不由捂嘴笑,兩人也偷偷往自己屋子溜,要進屋前,婉荷忽然小聲道:“二姐,其實我不怕進宮。”
婉燕愣了愣。
婉荷咬了咬牙,鼓起勇氣道:
“嫁給誰不是嫁?皇上也不算很老,若真能得了寵,我就能幫大姐了。”婉荷眼裡包著淚,卻倔強地沒有掉下來,“你還記不記得?那時候白同知的女兒多壞啊,知府大人在花燈節辦宴會,她故意把花燈扔到我身上,差點就把我裙子點著了,是大姐在我旁邊,眼疾手快就一把接住扔了出去,後來到河邊放燈的時候,她設計又把白小姐踹進河裡去了……不止這一次,大姐還護了我好多次。”
“我想進宮,”素來有些膽小的婉荷一把抹掉眼淚,十分堅定地說,“大姐在宮裡沒有幫手,受了欺負怎麼辦?這次,該換我護著大姐了。”
婉燕被她的決心感染,心裡的勇氣也滿漲起來,緊緊握了她的手:“好,不論我們倆誰能進宮,都是好事,我也不怕了。”
很快就到了八月十八,婉燕、婉荷跟著漢軍鑲藍旗的佐領,辭別了抱著烏龜佔卜了一夜,今早眼眶青黑又忍不住落淚的阿瑪和滿臉擔憂的額娘,上了按序排號的骡車,從神武門進了宮。
第49章 又有
一隊隊骡車貫魚銜尾,猶如長蛇般穿過了漫長的宮巷,抵達順貞門外。
幾名藍衣內監從門內走了出來,從戶部郎官手中接過花名冊核對,再對照車牌,按每班六人,讓秀女們依次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