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靳成一剎認為,他隻有放低身段,卑微乞求,才夠格與她吃一頓火鍋。
服務生過來加湯水,鍋底辛香,沸騰,冒泡,水汽如一道屏障,模糊他的注目。
“佳希。”他在嗆口的熱氣裡,低聲說,“我從不想你這麼辛苦,勞心費力的事,我不願讓你知道。以前是,現在也是。”
付佳希“嗯”了聲,風輕雲淡地說,“不管以前,還是現在。不管我曾擔任過你什麼角色,我一直是付佳希。我一直都這樣,隻是你,不想發現而已。”
嶽靳成竟無言可辯。
曾經,他給她最好的,讓她成為衣食無憂,人人羨慕的嶽太太。
他是不是做錯了?
他以為的好,是自己狹隘、膚淺,他從未想過,一個女人的內力,其實韌勁十足,蓬勃雀躍,續航長久。
—
自這一晚之後,沈也再沒有聯系過付佳希,微信頭像也被刷到列表底。
不過,這一波剛平,另一波又起。
早上剛到辦公室,付佳希就被金明一頓臭罵。
上月撰寫的月度市場研究報告被他丟在面前,“你在報告裡寫明,這個月市場會下跌。OK,公司採納你的判斷,延後主材的採購,縮減了上月採購量——但現在,你看看,你看看!市場價格飛速上漲,是你,研判錯誤,給出反向建議,讓公司雙重虧損!”
付佳希不吭聲,辦公室門開著,所有部門同事都能聽見。
劉勻急急過來,為她辯解,“金部,這隻是一份市場分析與建議,不作任何正式上會討論。材料本質定性,就沒有上升到決策層面。”
金明冷不丁地一笑,“劉組,這事跟你沒關系,我知道,上個月你去參加金融講座,這報告是付佳希全權負責撰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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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場本身就存在不確定性,她的即時判斷,也是基於當時的數據基本面。”劉勻據理力爭,“什麼叫預判?就是概率的偏向,是相對,而不是絕對。”
金明話鋒尖銳,“你們的存在,就是要給出絕對答案!判斷錯誤,是無能!”
員工紛紛側目,氣氛劍拔弩張。
付佳希站姿依舊,倒也沒有被罵到低頭彎腰。
金明的發飆,很有殺傷力,到底是傷臉面的。
就在此時,門口響起嶽少恆冷卻的聲音,“金部長訓人的口氣,是不是太大了些。”
金明見到來人,立刻變臉自如,笑臉相迎,“少恆總過來指導工作,我一定聽取建議。”
嶽少恆不吃這套,徑直走到付佳希面前,“我一個門外漢都知道,任何預測都有概率,你說她無能?那做出最後決策的人,是不是更無能?我二哥這麼精益求精的一個人,怎麼也有眼光失誤,用錯人的時候。”
金明暗叫不妙,這位少爺的子|彈明晃晃地往他身上掃。
嶽少恆鮮少來公司,也非專業出身,看似也無心接管家族生意。可身份擺在這,有底氣,有傲氣。在他神色裡,金明仿佛看到四個字:
護犢心切。
……
從辦公室出來後,付佳希太陽穴一跳跳的。
又不是木頭,挨這麼一說,哪有不傷的。
她去素日人少的茶水間喘口氣,蔫蔫地衝咖啡。
“我大哥就是這麼保護你的嗎。”嶽少恆佇立身後,目光復雜,多思。
付佳希不為所動,繼續攪動小勺。
“金明是個什麼東西,怎麼敢這麼跟你說話。”嶽少恆聲音冷了些,“大哥不能解決的人,我來幫你。”
“叮——”
付佳希將勺子重重垂碰杯壁,轉過臉,目光冷淡地望向他,“領導訓員工,再正常不過。我做這份事,便早已做好了這種準備。你若善心泛濫,倒不如捐出幾件不要的衣裳給貧困地區。”
嶽少恆:“佳希,你可以不吃這種苦的。”
付佳希:“我吃啥都跟你沒關系。”
擦肩而過時,嶽少恆急切著要去抓她的手,“佳希,你是不是還怪我?”
熾熱的掌心穿透她的衣袖,力度之中淌出太多不甘與奢念。
付佳希沒有掙脫,而是平靜問,“你想聽到什麼答案?‘我不怪你’——你會自作多情。‘我怪你’——你又開始自我辯解。你問的是自己,為難的卻是我。”
嶽少恆:“我沒有。”
“你有沒有,關我什麼事?我不怪你,我隻是恨你。”付佳希輕眨眼睫,“你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你自我感動,卻把我推入了泥潭最深處。”
“嶽少恆,你再不松手,我就叫所有人來圍觀。少恆總騷擾女職員,嶽家三少爺糾纏自己的前嫂子。”付佳希輕描淡寫,“我大可一走了之,帶著嘉一換個城市生活。但你的家族,柏豐,都會因為你而名譽受損。”
嶽少恆下意識地松了手勁,神色動搖。
付佳希心知肚明。切實利益面前,何來偉大真愛,不過是避輕就重罷了。
金明批評她的事,傳得不大不小。
但兩天後,付佳希竟然主動認領錯誤,對金明的措辭表示受教。
有了臺階可以下,金明也舒坦了些,就當此事翻篇。
但付佳希緊接著說,“我認真反思,認識到自身不足,能力欠缺。基於集團採銷體量之龐大,我建議,在集團內設立獨立、專業的市場研究團隊。”
等金明反應過來不太對勁時,已經遲了。
那邊,每周來總裁辦公室匯報市場情況的劉勻,已將這件事借機匯報給嶽靳成,自我批評,負荊請罪相當真誠。
嶽靳成裁決是非,先是冠冕堂皇地批評了他們一番,業務能力需加強,金明部長訓的對,嚴懲示誡,及時整改。
繼而當場給出批復,由嶽雲宗立即負責研究團隊組建相關事項。
此時正在打高爾夫的嶽雲宗,措手不及。
這件事,看似仍在他的地盤,但嶽靳成的關注與幹涉,變得名正言順,且越來越具象了。
下班時,傍晚黃昏極美。如暈染漸變的胭脂霧裡,破繭出金黃帶閃的群蝶。
付佳希駐足柏豐大門處,仰頭看著這一片天空許久許久。
白晝燃燈殆盡,霓夜主場將至。
—
這段時間,付佳希加班頻繁,早出晚歸。
嶽靳成怎麼都想不到,他成了在家帶孩子的那一個。
雖然日常陪伴少,但他還是沒太掉鏈子。按照付佳希給出的時間表,完成每一項親子任務。
做晚飯,不吃辣,三菜一湯必須有個大雞腿。洗完碗,陪小少爺出門遛彎,左手拎滑板,右手夾籃球,食指還要勾起一雙輪滑鞋。
嶽嘉一精力充沛,在小區裡如飛馳的小馬。
“爸爸,我要喝水。”
“爸爸,我投籃可膩害了,你看著,看著啊。”
“爸爸,我出汗了!”
“爸爸,你得誇我好帥帥。”
嶽靳成在一聲聲“爸爸”裡逐漸迷失自我。
這兒子,太能折騰了。
玩到八點,回家進行親子閱讀。按老師要求,什麼籤到打卡,拍照上傳,還有一項手工作業,制作一盞小燈籠。
嶽靳成扶額閉眼,給焦睿打電話。
焦秘書恪盡職守,“嶽總,是需要我回公司加班嗎?”
“你買兩個燈籠送過來。”
“……?”
晚十點,小祖宗終於被哄睡。
嶽靳成的精神略微渙散,比上一周拳擊課還要疲憊。
付佳希結束加班,準備開車回家時,收到了嶽靳成的信息。
“兒子睡了。”
付佳希點開照片,嘉一的童顏乖巧,微微蜷縮,像一隻剛破殼的小烏龜。
“牛奶喝了麼?”
“喝了。”
“洗完澡後擦護膚油了麼?他最近有點過敏。”
“擦了。”嶽靳成將所做的事逐一匯報,大段文字,最後跟了個[嘆氣][累死]的小表情。
付佳希笑了笑,也回了個表情:[摸摸頭]
嶽靳成:“下班了嗎?讓司機送你回來。”
“我開了車。”付佳希說,“二十分鍾就到,你餓不餓,要不要給你帶點吃的?三鮮面,餛飩餃子好不好?”
對話框在安靜的夜裡輕輕浮躍,每一次的手機震動,如心跳的脈衝。嶽靳成有些恍然,這樣溫情的時刻,像緩慢流淌的蜂蜜。
付佳希的語氣帶著耐心的哄,嶽靳成想要更多。
“餓,沒胃口。”
“那你吃點兒童健胃消食片,兒子有。”
嶽靳成笑起來,“當我小孩兒呢。”
付佳希正等紅燈,也笑著回信息,“好好好,請問嘉一小朋友的爸爸,您想吃什麼呀?”
嶽靳成說:“想,嘉一小朋友的媽媽,快點回家。”
紅燈光亮映在手機屏幕上淺淺一層,如迷霧薄紗,付佳希手一頓,摁熄屏幕,沒再回復。
轉兩個路口就到小區,露天地段正好有空車位,付佳希停好,下車。走了幾步,忽然覺得不對勁。她轉過頭,路邊蹲著個黑漆漆的人影。
付佳希皺眉,“真是你啊。”
沈也也皺眉,“我快被你氣死,我長得很沒存在感麼,姐姐,打擊死我了。”
“不好意思啊。”付佳希問,“你來我們小區……修車?”
“對,修車,修完了,順便等等你。”沈也拍了拍腳邊的工具箱,證明不是假話。
他站起身,一八五的身高在夜色裡更顯壓迫。
付佳希大概猜到他要說什麼,往上指了指,有意提醒,“想見我兒子啊,他睡了。”
沈也說:“我知道你有孩子,有孩子了不起啊,以後我也會有的。”
付佳希笑,“好,那你加油。”
沈也說,“嗯,我會加油追你的。”
付佳希犯愁,“你怎麼這麼軸啊。”
沈也的眼尾微微上翹,像煙花的餘焰,他忽然委屈,“還不是因為姐姐你這麼難追……”
弟弟的愛情火種復燃了,又酷又純。
走前,沈也往她手裡塞了一樣東西,說是她一定會喜歡的禮物。
四四方方的,包得仔細,掂著像一本書。
付佳希上樓,開門動作輕。
嶽靳成恰好在喝水,於廚房裡探出半邊身影,嗓子清潤,“回來了?”
他穿著一件淺白短袖,休闲居家,衣架子身材怎麼穿都合適。
付佳希彎腰換鞋。
拖鞋被提前拿出,靜靜擺在一旁。
順手給她也倒了杯水,嶽靳成遞過來,笑著問,“真沒給我帶夜宵啊。”
付佳希睨他一眼,“領導親自幫我帶孩子,敢讓你吃外賣麼,我不親手做,嶽總以後給我穿小鞋怎麼辦。”
嶽靳成聲音低,“又被金明扣錢了?”
“他現在看我不慣。”付佳希嘆氣,“槍靶子不好當。”
“罰了多少,我補給你。”
“假公濟私啊,怕不怕我舉報?”
嶽靳成笑,“總裁不能有私房錢了?”
付佳希懶懶道,“你給嘉一吧,取之於媽,用之於兒。”
不再調侃,她把包和禮物隨手放置沙發,邊挽頭發邊走向冰箱,“西紅柿雞蛋面行麼?”
她做的都行。
嶽靳成看到她包旁邊的禮物,“買的什麼?”
“別人送的,應該是一本書。”付佳希說,“你想看的話,就拆了吧。”
舉手之勞,嶽靳成撕開塑料薄膜,深藍泛銀粉的包裝紙,很用心。
“誰送的?”他邊拆邊問。
“沈也。”
嶽靳成手一頓,耳朵被轟炸,眼睛也同時受到了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