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附近有幾家小飯館,沿路也有村民吆喝著幾百塊騎一次馬,但仍有許多村民隻是單純地住在這裡,過著樸素簡單的生活。
蘇禮隻在寫生的時候來過幾次這樣的地方,其實並不常接觸,看著用石塊砌起的牆,不免生出幾分新奇和有趣的感受來,禁不住伸手摸了摸。
這裡的土路沒有特別修過,走起來有些崎嶇不平,身後的包也隨著她的步伐一晃一晃,重量帶著肩膀往下壓。
奇怪,她的噴霧和傘加起來有這麼重嗎?
蘇禮越走越累,終於忍不住停下來打開包檢查,果然在防曬和傘之外,還發現了一沓很有年代感的東西。
好像是小時候的愚人節,她為了整蠱誰,就找來一堆尺寸和紙幣相同的白紙,上下再墊上百元紙鈔,最後把邊沿塗上色,看起來就像是一萬塊的現金在手,不拆開看根本發現不了。
那次整蠱好像成功了,但她也差點失去一個朋友。
想到這裡,蘇禮不禁發笑。
可能是回家整理行李的時候一頓亂塞,不小心把這個也塞進包裡了吧。
她拍了張照片,正想給陶竹分享大無語事件,一邊拍一邊走,結果剛路過個拐角,就聽到了嘶啞的哭聲。
蘇禮愣了下,錯愕地抬頭,發現面前的樹下正有人在家暴。
挺著啤酒肚的男人手中正拿著根皮帶,抽著地上滾做一團的女人和小孩,那小孩看上去不過十來歲的年紀,袖口的衣服卻都被打得開了裂。
女人還在拼命護著小孩,長發沾著眼淚胡亂散落在臉上,手中卻緊緊攥著個牛皮紙袋。
蘇禮看不到她們的表情,但覺得一定很痛。
這裡的遊客一般都會直接出發去雪山或者其它景點,在村子裡闲逛且逛到這個地方的人不多,隻有兩三個而已。
有人駕著馬頻頻回頭,想管卻又怕惹上一身腥,最後一步三回頭地選擇離開;也有小孩天真懵懂地抬頭問了句“媽媽他怎麼在打人”,就被母親飛快地捂住嘴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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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有很多機會,卻沒人願意幫她們。
女人和小孩為了逃避抽打,已經滾到了最裡面,男人卻窮追不舍,口中念著什麼“叫你不給我”,抬腿就要追過去——
蘇禮的意識快於理智,還沒來得及想清楚,足尖就已經挑起地上晾衣服的竹棍,猛地朝男人踢了過去!
男人被絆了一下,險些摔跤,怒不可遏地回頭:“誰啊?!”
這啤酒肚男人說的是方言,但不太難理解,蘇禮可以聽懂。
其實已經有點害怕了,但是直覺又告訴她,這說不定是一場找到根源就能輕易解決的紛爭。
畢竟在這種地方,家暴的原因往往隻有幾種。
於是她盡量維持聲音的平穩,說:“沒看到已經打出血了嗎,再打下去是要出人命的!”
啤酒肚大概也不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句子,卻絲毫沒有半點憐惜情緒,反而惡狠狠道:“少管闲事!趕緊走,否則我連你一起打!”
說完,啤酒肚又轉過了頭,大概是不想和她計較。
自保意識驅使著蘇禮後退,身體也跟著轉了回去,隻要再踏兩步就能原路返回,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
足下卻像有千斤重似的邁不動,她想,是不是看到她站出來的那一秒,被家暴的母女也像是看見了希望呢?
可一旦她離開,無異於親自將微弱的火光狠心踩滅。
她是遊客,遊客一般來說都有隨行伴侶或者旅行社,那男人不敢打她,她知道。
而現在就算報警也不是最快解救母女的方式,警察最後隻會當家庭矛盾調節,其他什麼也不做不了。
用力地抓住包帶,她猛地閉上眼睛,竟是直接又轉了回去,大步流星地擋在母女身前。
蘇禮將包放在地下,雙手緊緊抓著兩端,是極具防御感的姿勢,宛如戰士抱著唯一的盾牌。
她問:“你想要什麼?”
“我要什麼?”
啤酒肚像是聽見了好笑的事情:“哈哈,我要什麼?”
“我就想要她手上袋子裡的錢,你能搶來給我嗎!”男人說到激動處,本就漲紅的臉更加發紅,像一頭狂躁的野獸。
他蹭了蹭自己的臉,想到方才的情況,不滿道:“媽的,被這娘兒們撓了一臉傷。”
蘇禮回頭,看向女人手中的牛皮袋:“什麼錢啊。”
女人好不容易有喘息的功夫,虛弱地對蘇禮說:“我不可能把錢給他的,小姑娘快走吧,別連累了你。”
又抬頭看著男人,“這是我家湫湫下學期的學費,都是她自己獎學金掙來的,憑什麼要給你賭博喝酒啊?”
啤酒肚再度被惹惱,猛地一巴掌摑在女人的臉上,力道之大,讓蘇禮的耳邊都嗡鳴片刻。
身後的小女孩哭得更大聲,都快說不出話:“別打媽媽了,別打媽媽了……”
蘇禮一把抓住男人黝黑的手,頓了頓,拉開包,從裡面取出五張為特殊情況準備的紙幣。
鮮紅的五百塊,夠他浪一會的了,男人充滿興味地打量著她。
剛剛就覺得這小姑娘身上有股千金氣質,看來沒輕易下手果然是對的,居然這麼爽利。
但啤酒肚絕不會滿足於此,他嫌棄地擠起半邊橫肉:“這點錢,打發要飯的?”又打量著蘇禮,貪婪和質疑同時湧上,“你又不認識她,也沒什麼好處,為什麼願意出錢?”
“女性幫助女性,本來就是……應該的事情。”
蘇禮吐出一口氣,在包內來回翻找,摸到了。
她將那沓一萬塊的“紙鈔”放在手心,卻沒有第一時間給。
“這些總夠了?”終於找到底氣,她開始試著掌握風向,“拿了錢,你能保證這個月都不再打她嗎?”
“那這麼點不夠……”男人見她好說話,開始獅子大開口,咧出一嘴的黃牙,“再來一萬。”
她裝作掙扎地思考了很久,這才從包中摸出另一沓,“山窮水盡”道:“我隻有這麼多了。”
——幸好當時愚人節騙了兩次。
啤酒肚盯了她一會,看到她袖子裡遮不住的鑽石手镯,以及瞧一眼就能看出名貴的背包,這才猛地抽走她手裡的兩萬塊,眯著眼端詳片刻,竟是一點疑心都沒起。
他說:“喂,你包旁邊那個外套給我包一下,我怕錢散嘍。”
錢的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隻要滿足了他的需求,他就不會再糾纏。
估計現在滿腦子都隻有怎麼去快樂賭博了。
蘇禮解開綁在一邊的外套,朝他扔了過去。
啤酒肚哼著歌離開。
見面包車消失在街口,蘇禮立刻攙扶起女人和小孩,將她們帶到曲折難找的小道裡,這才翻著包開始找創可貼。
她的那疊“紙鈔”很難拆,就算啤酒肚發現她是在耍他,也不會是這一時片刻的事,現在都逃到了這裡,到時候報警也來得及。
蘇禮擰開礦泉水瓶,衝洗著小孩被沙石裹住的傷口,又給小孩貼上創可貼,聽見女人為難又感激的聲音:“謝謝你啊,但是那麼多錢,我……”
“沒事,”蘇禮說,“裡面都是白紙,加起來還沒我最開始給他的多。看他那個樣子,應該還沒來得及花就氣得全撕碎了吧。”
女人:?
終於,在接下來斷斷續續的了解中,蘇禮知道了這家的情況。
男人是開面包車載客的,雖說這裡遊客不少,但他好吃懶做,賺錢也是得過且過,常在家裡休息,又不知怎麼染上賭癮,讓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女人平時要照顧小孩,半夜還要做些針線活養家。
好在孩子很爭氣,成績也好,一連跳了好多級,隻是最近家庭愈發窮困,今天男人喝了酒又想去賭博,翻出孩子的學費,女人死活不願意,一場紛爭便由此展開。
蘇禮想勸,但又覺得沒有立場,女人像是看穿她的想法,說:“我其實也想走的,但又怕一個人養不活小孩啊!平時要照顧她吃照顧她住,到時候上了大學又怎麼辦……”
蘇禮沉思良久,忽然想到什麼,翻出手機找了好半天,這才遞給女人看。
“這是一個公司資助貧困學生的計劃,雖然目前隻有大學生,但是這邊還有一個其他申請入口。我……嗯……我有朋友認識他們,可以幫你們開通。”
其實這就是皓蘇的資助計劃,隻要她跟蘇見景打聲招呼,沒什麼不行的。
“就是需要上傳一些憑證,以保證確實是成績非常優異,而且家庭有困難。”蘇禮盡量思考著措辭,“後期還可以進公司實習。”
女人看完頁面,不停地說著謝謝,蘇禮幫她們把資料弄好,又寫下一串數字:“這個是我的手機號,有機會的話就把一些獲獎證明拍了發給我,實在沒機會的話就算了。趁還能走,就趕緊走吧。”
“以後有什麼問題,也可以聯絡我,能幫的我一定幫。”
見啤酒肚還沒找來,蘇禮又翻出一張卡,小心翼翼地不傷害她們的自尊心:“資助計劃最快也要下個月才能批下了,這裡面是一點點……生活費,可以應付意外情況和周轉期。當然,算我借你們的。”
她看向小女孩,“工作之後要還給姐姐的哦。”
又想了想:“嗯,還得收利息。”
“不過呢,如果你的大學是排名前十的,這個利息就不用還啦。”蘇禮激勵地拍拍小女孩腦袋,“要加油哦,希望你賺回利息錢。”
小女孩卻隻是睜著烏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過了好半晌才說:“姐姐。”
“嗯?”
“你好漂亮噢。”
蘇禮猝不及防,過了半晌才忍住笑意。
“嗯……我也覺得。”
不知哪裡有笑聲傳來,驚走枝椏上逗留的鳥雀。
///
蘇禮出去一趟不過兩小時,再回到酒店卻感覺過去了一個世紀。
她癱在床上倒頭就睡,醒來時已經是四點多,前臺給她發消息,問她要不要下午茶。
舉個慄慄子:【要的,我自己去餐廳吃吧。】
她趿著拖鞋去吃下午茶,蛋糕才挖了兩口,露臺下起了小雨,二樓又沒位置,她隻好端著去了茶室吃。
結果剛找到一個空位,發現上面的茶盞東倒西歪,水順著桌子淌了下來,她正奇怪這裡是什麼案發現場嗎,剛坐下,抬起頭就看到從視線盡頭走來的程懿。
男人走得極快,表情緊繃,眉頭皺得比雪山還深。
蘇禮咬著叉子正迷蒙著呢,程懿忽然發現了她,於是腳步更快,還帶一絲擔心,足下生風地推開了茶室的門。
男人的速度大約是每秒2 6米,如果她想要在這之前吃完蛋糕,大概每秒得吃五——
思考間,程懿已經站到了她面前。
他根本沒有以前徐徐圖之的陣勢,徑自推起她的袖子,抓著她手臂左右檢查,緊接著換到脖子和臉頰,最後蹙眉看向她的腿:“哪裡受傷了?”
“什麼受傷?”蘇禮說,“我沒受傷啊。”
“衣服上全是血,你說你沒受傷?”程懿竭力壓制火氣,“以後你出去之前能不能跟我說一聲?就算不想坐我的車也別做這種危險的事,這樣很讓人擔心知道嗎?”
男人表情異常嚴峻,蘇禮再次秉持自我懷疑的態度思考了一會。
她舔了舔唇,覺得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就出去逛了趟村子,下午一直待在酒店,真沒坐車。”
“至於血……哪裡的血啊,你指給我看看?是路過哪家的時候正在殺雞我被濺到了嗎?”
程懿拿出手機,將圖片放大:“東山大道上出的車禍,副駕駛這不是你的外套?”
蘇禮仔細看了會,差點就沒認出來這是自己剛剛帶的那件,這狗直男眼神挺好啊。
不對……
她站起來:“車禍?東山大道?”
“是的,”一旁的何棟說,“就是村子裡一個男人的面包車,兩個半小時前出了車禍,司機酒駕,先是撞到警車,又撞到護欄掉進了水裡,現在正在搶救,估計兇多吉少。”
“男人長什麼樣?”蘇禮追問,“叫什麼?”
何棟:“長什麼樣不知道,好像叫羅康來著。”
就是那個啤酒肚男人。
蘇禮破案了,揉揉太陽穴說:“我下午碰到他,然後把外套給他了,沒坐車。”
她將始末大致說了一遍,講到最後自己也覺得離奇,對著程懿難以置信道:“我也不至於聞到那麼濃的酒味還敢坐人家車吧,不要命了嗎!”
程懿蹙眉:“……”
何棟在一邊跟著說:“程總這不是害怕嗎,畢竟凡事都有萬一。”
“要這麼說的話,那個司機確實是活該,不過……”
蘇禮:“不過什麼?”
不過他也覺得總裁的確是誇張了點,當時聽說車禍,他把圖片發過去之後,男人立刻就在不顯眼角落處找到一件女式外套,並對他發出質問:“這是不是蘇禮早上帶的那件?”
發現的確是之後,何棟又猜測蘇禮要麼沒上車,要麼是通水性開窗逃走了,總之不太可能整個人都撞沒了,但男人生怕似的,幾乎把整個古城翻了個底朝天,回來的路上臉黑如鍋底,那氣勢,就差說一句“她在這消失我讓你們全城陪葬”了。
想到這裡,何棟居然又露出了一個神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