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看來,神殿更像是一種迷信。
他們視神的話語為駁不倒的真理,卻並不在乎神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他們允許女子用身體購買贖罪券,卻將女子未婚先孕視作足以下地獄的罪;他們漠視生命,利用民眾的恐懼大肆斂財,舉行各種奢侈浮華的儀式。
他幾乎一生都在維護這座荒謬的神殿,壓抑男性的本能,嚴格遵守教條法規和禮教觀念。
哪怕愛上了艾絲黛拉,他也沒有立刻屈從於欲望,而是試圖找回教士的清白和聖潔。
但他的清白、聖潔和信仰,全是神殿精心編造的謊言。
假如沒有這些謊言,他能活得更像一個人。
艾絲黛拉是他那如謊言般的生命中,唯一真正存在的事物。
以前的他認為,隻要她願意和他說話,哪怕說的是謊話,都是一種恩賜。
現在,他卻更想聽她的真話。不管是殘忍的,還是美好的,隻要從她的口中說出來,他都想聽。
想到這裡,阿摩司睜開眼睛,眼中不再有遲疑,而是一種令人恐懼的偏執。
他不顧另外兩個意志的阻攔,察看了艾絲黛拉的想法。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正在花園裡享用草莓蛋糕。
距離她在加冕儀式上消失,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不用想,肯定整個帝國都陷入了混亂。
就算神能回溯時間,讓時間回到加冕儀式舉行之前,她也不打算這樣做。
混亂之中,先前蟄伏的羅曼國黨羽,絕對會趁機冒頭。她想借此時機,一網打盡。
反正她闲著也沒事幹,正好想想回去怎麼對付那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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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黛拉從來沒有想過,假如神不放她回去怎麼辦。
她相信她的小狗,不會做這種惹她生氣的蠢事。
吞下最後一塊蛋糕,艾絲黛拉面色慵懶地舔了舔餐刀上的奶油,打算去找洛伊爾,問他有沒有辦法聯系瑪戈,然而還沒有站起身,就被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扣住了手腕。
不知什麼時候,神來到了她的身邊。
餐刀滑落在草坪上,發出沉悶的鈍響。
艾絲黛拉蹙起眉頭:“小蛇?”
“不止他。”話音落下,另一隻手也扣住了她的下巴。
神一動不動地看著她,情緒似乎異常激動,手臂浮現出一道道鮮明的青筋,手背上淡藍色的靜脈紋也比之前更加明顯:“……我們都在。”
艾絲黛拉有些困惑地歪了歪頭。
這是她第二次看見三個意志同時出現,上一次還是他們第一次結合。
三個意志之間的聯系似乎越發緊密了。
半小時前,她還能分辨出目光中有誰的意志,是洛伊爾還是阿摩司,現在看過去,卻隻能看見一片幽邃陰鬱的紫黑色。
如同暗流湧動般,看不見底。
“你怎麼……”
他快速打斷了她:“你愛我,對麼。”
“對啊,”艾絲黛拉疑惑極了,“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
這句話說完,她看見他重重地閉了閉眼,呼吸一下子急促了不少,手臂上的青筋也越發明顯。她不由更加疑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等他睜開眼,再度望向她時,眼角已有些發紅,卻不是悲傷的紅色,而是興奮的、狂熱的、病態的紅色。
看著他發紅的眼睛,艾絲黛拉產生了一種錯覺——現在的他願意為她做任何事,包括永遠墮落,永遠被她掌控,永遠當一條被她驅使的狗。
“我願意……”他緩緩說,“被你掏出心髒,願意被你鄙夷不屑一顧地扔到地上。”
她曾對他念過這首詩。
……一旦演膩了這種大逆不道的鬧劇/我就把我這雖然柔弱卻很有力的手貼上他的胸膛/我要從他的胸中掏出那顆血紅的心髒/仿佛掏出一隻顫動不已的雛鳥/我要鄙夷不屑一顧地把它扔到地上/叫我的寵物去吃個飽!⑴
當時,他並沒有回應她,隻想用神的榮威壓制她,進犯她,完全凌駕於她之上。
他其實一直都知道,她厭惡被掌控,厭惡被打上他的標記,厭惡他無所不能的力量。
隻是,不想讓步而已。
神怎麼可能對欲望讓步。
她就是他的欲望。
然而,當他知道她是真的愛他後——不管這愛是多是少,是好是壞,是否夾雜著利用、欺騙、憎惡、貪婪、輕蔑——隻要她是真的愛他,他就什麼都情願,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知道,她一直在等欲望成為他的弱點,然後暴發、潰爛,像蟲子一樣蛀蝕他。
她想看他跌入骯髒的泥濘,想看他被玷汙,被控制,被玫瑰的棘刺扎出發炎的傷口。
她想看什麼,他都能滿足她。
隻要,她愛他。
神看著艾絲黛拉,緩緩單膝跪下。
花園在瞬息間變得漆黑無比,空氣停止了流動,一切都靜止了,釀制出一種極其膠黏的氣氛。
他扣著她的手掌,低頭俯身吻上她的裙擺,反復用唇輕拂著上面的金玫瑰刺繡。
哪怕身處於濃且黯的黑暗中,她也能感到他的臣服。
他好像真的願意被她掏出心髒,扔到地上。
不知過去了多久,黑暗變得越發濃稠。他從她的裙擺上抬起頭,自下而上地望向她,淡紅色的唇角滴瀝著一絲晨露,仿佛剛剛接觸了最滑豔的花兒。
“我願意永遠被你控制,服從你。”他說。
艾絲黛拉胡亂地點點頭,從凌亂的桌子上坐了起來,理了理蓬亂的頭發,隨手沾了一點兒盤子裡的奶油,放進嘴裡。
嘗到甜味,她冷靜了下來,卻仍有些納悶,他這是怎麼了。
為什麼突然對她進行一番激烈的表白?
她琢磨了一會兒,就沒琢磨了。不管怎樣,結局是好的就行。
她不是特別在意他的心路歷程。
“真的嗎?”艾絲黛拉想了想說,“那快送我回去吧。我還有一大堆事要做呢。”
1783年11月9日,女王消失一個星期後,終於回到了光明帝國。
然而,民眾已經徹底絕望了。
黑夜持續的時間太長了,許多作物都在寒冷甚至霜凍的黑暗中枯死了。暴雨雖然隻下了三天三夜就停止了,卻給予了瘟疫猖獗的溫床。人、牲畜、野獸……都沒有逃過這場瘟疫。屍橫遍野,來不及掩埋的屍體又變成了新的傳染源,病菌猶如殺不死的老鼠在大地繁衍,生生不息。
女王回來了又怎樣?
結局已經注定了。
死亡的陰影將永遠籠罩在他們的頭上。
這是神罰。
沒人能使神降下懲罰的手收回。
情況比艾絲黛拉想象的還要糟糕。
她原本以為羅曼國剩餘的黨羽,會趁機興風作浪,現實卻是他們連生存都是問題。
假如把天災、人禍和瘟疫比作毒瘡,這片土地已經長滿了可怖的瘡口。
艾絲黛拉沒有立刻讓神消除負面影響。
她站在瞭望塔的頂端,俯瞰眼前發生的一切,意識到這是一個樹立權威的大好時機。
也許會有人覺得她太過心狠手辣,這種事都可以拿來為自己的統治鋪路。但是,國王哪有不心狠手辣的呢?
歷史上有一位國王為了順利即位,曾殘忍地殺害了十六個同父異母的兄弟。相比之下,她的作為根本稱不上“殘忍”。
畢竟,她的最終目的,是把和平帶給所有人。
1783年11月10日,女王穿上象徵哀悼的黑裙子,戴上黑寬檐帽和黑手套,裸足前往萬人墳墓。那裡埋葬著因神罰而死去的人們。她的身後是成千上萬的士兵和教士,他們面容哀戚,跟著女王一起跪倒,做出祈禱的姿勢。
當女王起立的那一刻,死屍復活,意外死去的人們回到了他們的家人身邊。
黑夜消失,光明回歸。
史書誠實地記錄了這一幕,卻沒有弱化艾絲黛拉冷酷無情的人格,反而詳細地記述了她的不擇手段。
後來的人們評價她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令神權委身於自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