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握住他的手,而是轉過身,面向了寬闊臺階下的大臣及觀眾。
成千上萬的人俯首帖耳,等待她的加冕宣言。
她卻停下了前進的步伐,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王冠。
像是預感到了什麼,神的眼神漸漸變得冷漠可怕,放下了伸出的右手。
即使背對著他,艾絲黛拉也感受到了他冰冷強烈的怒氣——他試圖用神力使她閉嘴,轉過她的身體,可惜他忘了她也有神力。
他們的力量同出一源,右手怎麼可能真正扳過左手呢?
“在戴上王冠之前,我想說一些話。”艾絲黛拉俯視眾人,緩緩開口說道,“我知道,我站在這裡並不服眾。你們當中站著許多蠢動之人,試圖拉幫結派,推翻我的統治。我隻能說,收起這些無用的小心思。你們所討論的每一個計劃,商量的每一個對策,私底下耳語的每一句話,都被我的耳目記錄下來,整理成冊,放在我的書桌上。現在收手,還來得及。如果還不收手,我會讓我的臂膀——弗朗西絲親自整治你們。這是我要說的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我知道,即使我曾掛帥領兵,打下整個羅曼帝國,開設巫觋部和奧術學院,為無數人提供光明且美好的未來,但在一些人的眼中,我依然隻是一個孱弱、愚蠢、變化無常的女子,戴上王冠憑的是運氣,而不是實力。即使在我之前,每一個登上王位的國王,都曾得到神的認可,但這件事降臨在我的頭上,就變成了我能走到這一步,全靠神的眷顧。
“為此,我做出了一個萬分艱難的決定。”
神冰冷刺骨的目光幾乎穿透她的身體。
他甚至開始用神力禁止她發出聲音。
被神強大到恐怖的威壓脅迫著,她雙膝一陣發軟,甚至無力穩住身形。一股難以形容的劇痛流貫了她的全身。神在試圖瓦解她的意志。他的力量急躁而粗暴地入侵了她的頭腦,想要擊敗她,壓倒她,讓她的想法回到正軌。
還好,她有神力,勉強能和他的力量對抗。
她的選擇是對的。
她要說下去,冷靜、平緩地說下去。
“我願意放棄‘神眷者’的身份。神掌管萬象,象徵著寬容、平靜、公正、仁慈,不應該隻眷顧我一個人。神的眷顧應該屬於萬民。我很慚愧,因為作為神聖光明帝國的國王,我應該早就將神的眷顧分享給你們,而不是等到加冕禮這一天,但好在我及時醒悟了過來。從此以後,神將像眷顧我一樣眷顧你們,賜予你們豐盛的賞賜,化解你們的痛苦,消除你們的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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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的眷顧有限,為了能讓每一位善良的子民都得到神的眷顧,我願意終身不再受神眷顧,不再直視神的雙眼,不再與神對話,不再與神親近……”
有那麼一瞬間,恐怖陰沉的神力差點扼斷她的喉嚨。
艾絲黛拉頓了一下,面帶微笑,語調優雅而輕松地繼續說道:
“另外,我已用神力達到了想要達成目的。在此,我願意放棄神力,以普通人的身份繼續治理神聖光明帝國。我或許不是歷史上最強大的國王,但我願意成為歷史上最熱愛子民的國王。我願意你們分享我的一切,我杯中的美酒,我王冠上的榮耀,我有限的生命。”
一切都消失了。
無論是扼住她喉嚨的神力,還是她體內強大的神力。
卑賤渺小的造物拋棄了她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從此,消失在了神的世界裡。
“我以光明神的名義起誓,以我手中的權杖、父親的靈魂和自己的頭顱保證,上述每一句話都真實有效,讓我們共同開創全新的王朝,創造光明且美好的未來——”
最後一個字落下時,所有人都鼓起掌來,發出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瑪戈和弗朗西絲對視一眼,適時打開殿堂的天窗,命人放出禮花,隻聽一聲銳響,一道閃耀的火柱倏地騰起,飛向漆黑的夜空,噼裡啪啦地炸裂開來,化為數以萬計的彩虹般明麗的星光。
艾絲黛拉走到天窗下,仰頭望向明亮的焰火。豔麗的火花接連在她的眼中浮現,在她金黃色的虹膜裡閃爍、焚燒、轉瞬即逝。
臺下掌聲如雷。
艾絲黛拉的演講點燃了他們的熱血,讓他們對帝國的未來充滿了希望,就連沒有信仰的羅曼人,也被她的一片誠心感動了,高舉刻滿咒文的雙手,為她的發言而歡呼。
沒有人發現異常。
比如,舉行加冕禮的時間是正午,焰火卻於漆黑的夜空炸裂開來,為什麼?
比如,如果僅是與民眾分享神的眷顧,為什麼一定要放棄神眷者的身份,甚至放棄與神對視、與神對話和與神親近的權利?
又比如,面對這番造福民眾的發言,神為什麼一動不動一言不發?
……
神冷漠地看著艾絲黛拉。
這個女人一眼都沒有看他。她仰起頭,極其自在地迎接著從天窗墜落的火花,濃綠、昏黃、絳紫、玫瑰紅……她的嘴唇微微翹起,眼睛像夜裡的野獸般放射出金色的光焰。
她是如此興奮快樂,簡直像個快樂的小孩子。她再次登上王座時,他都沒有見過她這樣快樂的神情。
離開他,終身不再受到他的眷顧,不再與他對視,不再與他對話,不再與他親近……讓她這樣快樂麼。
她早就看穿了他的目的。
那這些天的親密接觸是什麼?最後的虛與委蛇?
她吻他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是否在想,這隻不過是一杯解渴的髒水,隻要忍過這一時,以後會有大把甘甜的泉水,等著她去享用?
神閉上雙眼,回想起這段時間發生的一切:她故作天真的神情,十根柔軟的手指,背脊蓄滿汗水的茸毛,沉浸於極度喜悅張開又閉合的足趾……還有,戰爭期間,暴風雨肆虐的夜晚,燃燒的火堆旁邊,她調試完手上的燧發槍,突然躺在了他的膝蓋上。他聽著沛然而降的雨聲和火堆的噼啪燃燒聲,以及她激烈的心聲。
有那麼一剎那,他以為他們真的相愛。
即使這種愛不潔淨也不溫和,像毒刺,像疾病,像暴風雨,侵蝕著他們的意志,咬啮著他們的骨頭,汙染著他們的靈魂。
現在想想,被這種愛汙染的,隻有他自己而已。
她至始至終都非常清醒。
她想要王位,便不惜一切代價得到了王位;她想要自由,不願被他控制,便寧願放棄神力帶來的便利,也要得到自由。
一個聲音在他的耳邊響起:“她是控制不住的。”
那是阿摩司的聲音。
他在嘲諷他。
洛伊爾已經被他們吸收了一大半,隻剩下一部分純粹的獸性,仍遊離於他和阿摩司之間。
他以黑色巨蟒的形態盤踞在他們的頭頂之上。這一部分純粹的獸性,象徵著對艾絲黛拉最單純、最熱烈、最深沉的情愫,因為過於深沉,甚至生出了獨立的人格和自我意識。
此時此刻,這個畜生似的意志也在嘲諷他。
“我和洛伊爾最懂她的想法,”他們的聲音同時在他的耳邊響起,“把身體讓給我們,我們可以挽回她。”
神睜開雙眼,抬起一隻手,粗暴地扼斷了他們的聲音。
但他隻能扼住雜念的喉嚨,並不能真的消除他們。隨著心底的雜念越來越多,越來越大,陰影如腐蝕黃昏的黑夜在蔓延,在膨脹;當陰影脹大到極致時,四面八方的聲音都朝他湧來。
掌聲,歡呼聲,喝彩聲,人們在感激艾絲黛拉的慷慨,在贊頌她的大方,在感激她的饋贈。
他是至高無上的神,沒有什麼能限制住他的耳目。他仍在居高臨下地觀看一切,聽聞一切,掌控一切,卻唯獨看不見也聽不見艾絲黛拉。
她立下的誓言生效了,徹底消失在了他的世界裡。
從此,他的耳目再也無法觸及她。
她那快樂至極的側臉,居然是他望向她的最後一眼。
……她贏了。
她不僅贏下了光明帝國和羅曼帝國的戰爭,在這場造物和造物主的戰爭之中,也贏得徹徹底底。
盡管她的做法無懈可擊,卻忘了一點——她所說的一切,都必須建立在他是神的基礎之上。
假如,他不再是神,而隻是一頭充滿嫉妒、欲望、瘋狂的怪物呢?
或者說,他早就是怪物了,隻是一直沒有接納自己怪物的身份,畢竟整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一頭像他這樣擁有三種不同意志,神性、人性和獸性混雜交織的怪物。
不知不覺間,神冷漠高貴的紫藍色雙眼,已變成恐怖瘆人的豎瞳。
直到夜幕如怒濤般湧入金碧輝煌的殿堂,人們才發現不對勁——那根本不是夜幕,而是瘴氣一樣的黑霧!
這黑霧如同毒焰般焚燒著殿內的一切,水晶吊燈、彩繪玻璃、黃金雕塑、穹頂油畫、金箔牆衣、天鵝絨地毯……所到之處,盡數化為齑粉。
弗朗西絲察覺不對後,就立刻奔向了艾絲黛拉,但不等她喝下煉金藥劑,擋在艾絲黛拉的身前,就被高牆般的黑霧攔住了。
……眼前的景象是如此恐怖:日光消失,黑雲密布,金碧輝煌的至高神殿在黑霧的腐蝕下坍塌陷落,如雪崩般轟然而下;彩繪玻璃接連炸裂,露出醜陋、尖銳的窗框;黃金雕塑在熔化,如硫酸溶液一般傾瀉在深紅色地毯上;寬大潔白的臺階在崩裂,大理石地板晃動不止。
最糟糕的是,這種時刻居然響起了轟隆隆的雷聲,暴雨傾盆而下,人們顧不得繼續觀禮,密密麻麻的黑螞蟻般朝出口湧去。
艾絲黛拉站在黑霧的中心,偏了偏頭,露出一個煩惱而又縱容的笑容。
她說出那些話之前,猜到了會有兩種結果發生。
一是,他並沒有她想象的那麼愛她,對她的發言完全無所謂,他們真的就此分道揚鑣了;但她也不吃虧,至少擺脫了他充滿壓迫感的統治和控制。
二是,他被她的發言激怒,當眾駁回了她的誓言,不管他是以哪種方式駁回,民眾都不會再像從前一樣相信他。她消除他在民眾之間的影響力,隻是時間的問題。
讓她沒想到的是,他愛她居然愛到了如此極端的地步。她隻不過是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了幾句難聽的話,發了一句不一定能實現的毒誓,他就像傳說中墮落的神明一樣使風雲變色了?
除了墮落,她想不出第二種情況,能讓神這樣破壞至高神殿。
隨著黑霧腐蝕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場觀禮的人已經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人譬如瑪戈、埃德溫、弗朗西絲等,也在黑霧的席卷下暈倒在地上。
轉眼間,至高神殿已成為一片鐵鏽色的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