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輸贏有了意義,遊戲就變成了鮮活的生命。
艾絲黛拉看著她們緊握的兩隻手,閉上眼睛,仔細感受了一下西西娜手上的溫度。
西西娜是活著的。
她也是。
兩秒鍾以後,艾絲黛拉松開西西娜的手,轉身望向觀眾席,以一種演說家的姿態,平靜地說道:
“這位教士對我的指控純屬無稽之談。第一,我並不是女巫,我借到的是真正的神力,這一點我後面會證明。
“第二,贖罪券的弊端,並不是所謂的‘女巫做法’引起的。隻要贖罪券繼續流通於市場,它的弊端就會一直存在。
“想必這些天,各位已經體會到了贖罪券的缺點,工人們拿不到工錢,共產生產不出貨物,兜售贖罪券的掮客們賣不出囤積贖罪券,即將面臨破產的風險。
“然而,”她語氣加重,如同君主般冷漠嚴厲,使人一激靈,“這些隻是贖罪券影響最輕微的弊端,影響最嚴重的弊端是,人們不再虔誠了。
“試想,隻要破財就能贖罪,那人們為什麼還要畏懼犯罪?當金錢與信仰掛鉤,隻要有錢就能升入天堂,那神殿引人向善的意義又在哪裡?教士不再念經,也不再做彌撒,整日在街頭兜售贖罪券,那神殿與世俗的銀行區別又在哪裡?
“不知大家是否還記得頌光經裡的一句話,任何世俗之物,金、銀、銅、寶石與神掛鉤,都是在羞辱神的威嚴……”
為首教士震驚而不可置信地看著艾絲黛拉。
她居然硬生生把對女巫指控的辯護,變成了一篇流利而優美的演說。
他像是第一次認識艾絲黛拉這個人一樣,發現她有一種奇異的氣質。即使被汙蔑,被無數道目光羞辱,她的語氣也沉著冷靜,不徐不疾,但又不乏激情,說到“羞辱神的威嚴”時,她甚至像演員一樣舉起雙臂,優雅地做了個具有煽動力的手勢。
為首的教士差點忘了這是一場審判,還以為這是某個公爵或將軍的臨場演說。
為什麼會演變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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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是來自邊境的普通女孩嗎?為什麼會精通演說技巧?
最令人驚訝的,不是她的演講極具技巧性,而是她光明語的發音,比一些受過高等教育的貴族還要標準,還要顯得典雅,每一個重音都拿捏得相當到位,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要相信她話裡的內容。
要不是她的的確確是一個女子,說這是一位新王的演講也不為過。
“發明贖罪券的人,不是在造福世界,而是在利用人民的信仰斂財。他們不僅壓榨富人的錢財,也在壓榨窮人的錢財。我見過不少可憐的窮人,連飯都吃不起,但為了能讓逝者成功登上天堂,傾家蕩產地購買贖罪券。你們覺得,這是對窮人的仁慈嗎?我覺得,這是對他們的殘忍。一些教士窮盡一生都在改變窮人的命運,想讓他們在這個社會上有立足之地,一張贖罪券又把他們重新打入了深淵。”
之前嘲諷她的工人們,也被她充滿說服力的話語打動了,紛紛羞愧地垂下了頭。
“你們覺得,神會允許這麼不公平的東西存在嗎?——有錢就能上天堂,換句話說就是,一個人生前可以肆無忌憚地作惡,隻要他在臨終時刻用足夠的錢買到足夠的贖罪券,就能享受和拯救無數人的善人一樣的待遇。你們覺得,神會允許這種不合理的東西存在嗎?
“贖罪券最大的弊端,不是讓工人拿不到工錢,也不是讓工廠生產不出來貨物,更不是讓一些兜售贖罪券的掮客破產,而是侮辱了我們的信仰。”
她略微提高了聲音:“我們的國家為什麼會存在?像羅曼國那樣喜歡四處徵戰的國家,為什麼不敢侵略我們?是因為我們的兵馬比他們更強壯嗎?不可否認,也有士兵們的一份功勞,但我覺得,更多是因為我們國家的人民有一致的信仰,我們無條件地相信光明神,甚至願意為了這份信仰,奉獻出自己的性命。
“我們的信仰使敵人感到畏懼,也使一些人動了斂財之心。那些人利用我們對神的熱愛,發行了吃人的贖罪券,引發了這場混亂。假如西西娜不站出來,揭發那些人的罪行,接下來大家不僅會對贖罪券感到失望,甚至會對神殿和神感到失望。當光明帝國的人民失去了信仰,外敵會對我們做什麼……簡直不堪設想。”
話音落下,一個婦女率先鼓起掌來:“說得好!說得太好了!”
接著,一個貴婦人也開始鼓掌。
然後是貴婦人的丈夫。
漸漸地,掌聲越來越大。
眼看所有人都要相信艾絲黛拉的話,為首的教士沉不住氣了,猛地站了起來,質問道:“就算你說得都對,你還是無法證明你不是女巫!”
艾絲黛拉頓了一下,轉頭看向那個教士。
她還沉浸在慷慨激昂的演說裡,眼神簡直像狼一樣冰冷、無情、兇暴,充滿了勢在必得的野心。
為首的教士不由瑟縮了一下。
但很快他又強迫自己對上了艾絲黛拉的目光:“就算贖罪券有諸多弊端,也無法解釋我對你提出的那些質疑。比如法庭上那道庇佑你的神光,那究竟是不是神對你的庇佑——”
艾絲黛拉打斷了他的話:“你一定要我證明這個嗎?”
為首教士用力點了點頭,剛要回答,就在這時,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審判臺上響了起來:“的確是我在庇佑她。”
艾絲黛拉怔了一下,猛然轉頭,望向臺上的神。
為首的教士也滿面疑惑地望向審判臺,然而不到兩秒鍾,他藍色的眼睛就像溺水者般倏地漲大,疑惑的表情變成了深深的恐慌,雙膝一軟,直接跪在了地板上。
明明那個人什麼變化都沒有,甚至沒有抬手或起身,周圍人就像被風吹低的麥浪一般跪了下去。
裁判官也丟掉了手上的秩序之槌,起身跪在了審判臺上。
不一會兒,整個火刑法庭還站著的人,就隻剩下艾絲黛拉。
她環顧四周,發現大多數人連發生了什麼都不知道,就被神的威嚴嚇得跪倒在地。
為首的教士反應是所有人中最為激烈的一個。
神不知對他做了什麼,他恐慌得渾身發抖,一面咳嗽,一面嘔吐,像是要把內髒都吐出來一樣。
被告席和原告席相隔很遠,但即使隔了那麼遠的距離,仍然能看見他慘白的臉色和痛苦得關節突起的手指。
“神……神……”他跌倒在地,仰頭想要祈求寬恕,但人的眼睛是不允許直視神的,隻要他試圖抬頭,雙眼就會流下駭人的血淚,“我、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一直是您虔誠且卑賤的僕人,請寬恕我吧……請您俯就聽一聽我的請求吧,我知道錯了,請、請寬恕我的罪行……”
沒有回應。
於是,他臉色煞白去尋找反光的地方,試圖從反光處仰望神的面龐。他太想活下去了,完全忘了人是不能用肉眼觀測神的,包括神在其他地方反射出來的形象。
當他找到反光處,望向神的一剎那,兩隻眼睛就已經瞎了。
神平靜地宣布:“丹尼爾·德·魯教士汙蔑及侮辱神女,罪不可赦,我將追討他及他家族的罪,自子及父,直到他們沒有後代。”
隻有神才能做出如此嚴厲的懲罰,再結合德·魯教士之前對艾絲黛拉的汙蔑,以及那充滿恐慌的囈語,一些人已經猜到了臺上那位的身份。
但即使沒有那句話,一些人也已回過味來,除了至高無上的神,還有誰能讓萬民低頭呢?
看來艾絲黛拉是真的得到了神的庇護。
如果她沒有得到神的庇護,神怎麼可能如此嚴厲地懲治德·魯教士?如果她沒有得到神的庇護,神怎麼可能允許她成為唯一能直視神正面的人?
艾絲黛拉卻不怎麼高興。
她面色陰鬱地看著臺上的神。
她已經說服那些牆頭草似的觀眾了,隻要套出那個教士的話,她就能給他定下瀆神的罪名,把他送上火刑架,順便消滅贖罪券的存在,出色地贏下這場審判。
然而,神卻突然出手,親自懲治了那個教士。
人們就不會再記得她的演講,隻會記得她曾經被神眷顧。
雖然這樣也能達到她的目的,但她更希望人們記住她演說時的氣勢和力量,而不是神眷者這個可有可無的身份。
艾絲黛拉閉了閉眼睛,攥緊一隻手。
她想要一個解釋。
剛好這時,神也從階梯上走了下來。
他穿著至高神使的白色法衣,頸間系著一條紫色的聖帶,衣擺和聖帶的末端繡著簡約而神聖的紋樣。
隻看服飾和氣質的話,他幾乎與阿摩司沒什麼兩樣。
但是再往上看去,就能看見他銀白色的長發和紫藍色的雙眼。
如此美麗,如此冷漠,如此異於常人。
他不是阿摩司。
他是神。
是天地萬物的主人,是一切智慧與奧秘的盡頭,是跪在地上的這些教士寧願流血犧牲,也要追尋和敬拜的真理。
她看著他,忽然生出了一種錯覺——那片銀色不再是銀白色的發絲,而是蜘蛛吐出的銀絲,它們既像銀子煉成的絲線,又像白色月光的肌理,既有蛛絲的粘黏,又有毒蛇的靈活,密密匝匝地攀繞在她的身上,捆牢了她的雙腳,使她像被掠食動物盯上的獵物般動彈不得。
“為什麼要這麼做?”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聲問道,“你明知道,我不需要幫忙。”
他站在她的面前,沒有低頭,冷漠平靜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黛拉,你有要實現的目的,我也有要實現的目的。”
“你有什麼目的,需要這個時候實現?”
統治整個世界?
得到造物的膜拜?
居高臨下地觀看造物無法承受神的威嚴的場面?
“你究竟有什麼目的,需要這個時候實現?”她直直地盯著他,加重語氣,又問了一遍。
神的頭終於微微垂下,卻沒有對上她怒衝衝的雙眼,而是看向她喉嚨上的銀色標記。
他伸出手,大拇指和食指張開,用虎口輕輕地摩挲那個色澤淺淡的標記。
在他緩慢的撫摩下,那個銀色太陽般的標記,顏色漸漸變深,並使她感到針刺般的灼痛。
最後,標記像被蒙上了一層陰影般,變成了顯眼的銀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