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未體會過這種感覺。
他是造物主,天上地下一切事物都是他創造的,沒什麼能傷害他,也沒什麼能逃離他的統治。
包括她。
也許,他該殺死她。
殺死她太容易了。
隻需要他一個眼神,一個念頭,她就會像失去水分的鮮花一般枯萎下去。
她是如此渺小,死了以後,甚至連靈魂都無法越過他的掌管前往地獄。
但就像她說的那樣,他不會那麼做。
無論是操控她的思想,還是操控她的生死,他都不會。
因為他愛上了她,視她如珍寶,一旦他操縱了她的思想,迫使她失去了野獸般的攻擊性,她就不再是她了。
他將永遠失去她,再也無法得到她。
所以,她說,他不會。
她早就看穿了他。
他重重地閉了閉眼,松開了對她的鉗制。
造物看穿了造物主,多麼可笑,多麼諷刺。
他的確不能操縱她的思想,但可以佔有她。她從頭到腳都是他的。他可以像閱覽一張地圖一樣,冷漠而漫不經心地把她閱覽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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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其實並無特別之處。她的皮膚和大多數不見陽光的人一樣蒼白,隱約可見樹葉脈紋般的天藍色血管。
他不帶任何感情地瀏覽著那些血管,就像在鑑定一片毫無特色的樹葉標本。她天鵝般的脖頸,圓潤的肩膀,纖長的肢體……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她就是一張普通的地圖,一個普通的造物。
他沒有賜予她任何點睛之筆,也沒有賜予她特殊的能力。
她與其他造物毫無區別。
造物主面無表情地使用了他的造物。
然而,她的臉上卻沒有任何不適的表情,反而露出一個燦若春花的微笑,甚至十分自然地抓住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粉紅色的臉頰上。
她的臉龐上有一層桃子般極其纖細的絨毛。
柔軟,細膩,溫暖。
他冷冷地看著她。
如果這都不是罪惡,那什麼才是罪惡?
他閉上雙眼,不知道自己是在下墜還是在上升。
抑或是,兩者皆有。
在欲望中上升,在塵寰裡下墜。
他看見她的雙唇一開一合,似乎在嘀咕嘟哝著什麼。
“一旦演膩了這種大逆不道的鬧劇,我就把我這雖然柔弱卻很有力的手貼上他的胸膛……”
她在念一首詩。
“我這好像哈爾皮厄的利爪一樣的指甲向他刺去,自將打開一條路,一直抓到他的心髒……”
她雙眼蒙眬,處於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卻覺得她十分清醒,並真的伸出了一隻手,打開了他的胸膛,攥住了他的心髒。
“我要從他的胸中掏出那顆血紅的心髒……”她眉頭微蹙,卻露出一個快樂的微笑,痛苦地、緩慢地、高傲地、一字一頓地說道,“仿佛掏出一隻顫動不已的雛鳥,我要鄙夷不屑一顧地把它扔到地上……叫我的寵物去吃個飽!”⑴
她睜大迷蒙的眼睛,伸出一隻手,攀上了他的胸口。
她沒有神力,無法像詩中說的那樣,打開他的胸膛,掏出他血紅色的心髒。
她的體溫卻能入侵他的胸膛,如同黏湿溫熱的水草,纏繞在他跳動的心髒上。
他頓了一下。
她趁機撐起身,坐了起來,用兩條胳膊摟住了他的脖子:魔鬼之蛇在知善惡樹上千纏百繞,試圖銜住神禁止採擷的果實。明明他是造物主,是駕馭與控制的一方。她卻用他賜予的一切融化了他。
他扣住她的手臂,想要把她推開。
她學著他的樣子,在他的耳邊說:“是謙卑還是尊貴,是主人還是奴僕……真的隻在你的一念之間嗎?我是不是罪惡……真的是你說了算嗎?”
他沒有回答,眼中的神色卻漸漸顯露出恐怖的冰冷。
這一回,他沒有再壓抑屬於神的威壓,徹底凌駕在她之上。
神對造物擁有絕對的控制權。
造物無法承受神的榮光與威壓。
這是共識。
被神至高無上的榮威壓制著,她很痛苦,非常痛苦,卻感到了來自精神上的快樂:“你的七情六欲……全在我的一念之間。”
這句話說完,她看見他的眼神變得冰冷到極點,十分恐怖,令人驚懼。
對上他這個眼神,她更加痛苦了,後背本能地滲出了恐懼的汗液,頭腦卻愉悅到了極點——她知道自己猜對了。
他的七情六欲,全在她的一念之間。
所以,他們究竟誰謙卑誰尊貴,誰是主人誰是奴僕呢?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的“主人”與“奴僕”的理論取自《基督教要義》,“亞當所有的後裔生來就都是罪的奴僕”,“(神)反倒虛己,取了奴僕的形象,成為人的樣式”。寫的是人與神的對抗,不是審核你想的那樣啊。
注釋⑴:“一旦演膩了這種大逆不道的鬧劇……叫我的寵物去吃個飽!”出自《惡之花》[法]波德萊爾《祝福》
文中觀點僅代表人物自己。一些神學的觀點出自《基督教要義》,均取自字面意思,無任何影射含義。
第63章 “誰讓你是我的……
助手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黑夜的現象會蔓延。
之前隻是至高神殿出現了黑夜,現在幾乎每個教區的神殿都失去了陽光的籠罩。
一些教士開始模仿古代贖罪的苦修士,在身上塗滿牲畜的油膏,獻祭似的用鞭子抽打自己,希望這種自虐般的行為,能讓神的憤怒平息。
然而,沒有任何用處。
神不在乎他們的虔誠、痛苦和恐懼。
他創造了星體、季節、晝夜以及天上地上一切活物,為什麼會在乎一些渺小的造物的感受?
可他偏偏在乎艾絲黛拉。
他也想如此對待艾絲黛拉——把她當成一件物品,一頭獵物,一個伸手就能採擷的果實。
她對他的影響力太大了。他必須這樣對她,才能將她牢牢地控制在自己的目光之中。
他對她行使了神對造物的權力,在她嬌嫩的喉嚨上留下了一個銀色的標記。
不管他如何壓制屬於洛伊爾的意志,他的舉止還是會泄露洛伊爾的獸性,比如,像野獸一樣在自己的所有物上留下氣味與標記,排斥其他具有攻擊性的同性。
有時候,艾絲黛拉從客廳跑到書房,都會招致他的追捕——他會不受控制地伸出一隻手,扣住她的手腕,好像不那麼做,她就會逃離他的掌控一般,即使她跑向書房,隻是想去拿一本書。
艾絲黛拉一邊慢條斯理地看書,一邊斜著眼睛嘲笑他:“你簡直像一條怕羊跑丟的狗。這麼怕我脫離你的視線,怎麼不找條鎖鏈把我拴著?”
她躺倒在沙發上,換了個不雅卻舒服的姿勢,“但那樣的話,你會變得比現在還要可憐可悲,因為我去哪兒,你就得跟著去哪兒。”
他一言不發,半晌走到她的身邊,一隻手穿過她的膝彎,把她橫抱了起來,讓她端坐在沙發上:“坐正。隨時會有人過來,別蹺二郎腿。”
她不高興地說:“你以前不會在意這些細節……”
“因為以前的我不了解。”
“現在也不用了解!你在這裡,根本沒人敢接近我!”
他有些被取悅了,卻仍然不準她蹺二郎腿,露出吊襪帶的扣子。
她惱怒地罵他像個上了年紀的女家庭教師。他對此沒有異議,淡淡地說道:“誰讓你是我的羊。”
艾絲黛拉繃著臉。她是在諷刺他,並不是讓他以此為榮,更不是在給他出謀劃策。
所以,當她第二天醒來,看見手腕上叮叮當當的鎖鏈時,臉色可想而知有多麼陰鬱。
她沒想到他瘋狂到了這種地步,居然真的變幻出了一條鎖鏈,把他們的手腕拴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