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是真的怒不可遏。
多少教士為了得到神的眷顧,用鞭子抽打自己的後背,棄絕一切私欲,吃樹根,喝雨露,幕天席地,無時無刻都手握念珠和祈禱書;而她作為唯一一個被神眷顧的人,卻把神比作一個殘忍的君王……過分,實在是過分。
艾絲黛拉不緊不慢地說道:“也許我能活著,能呼吸,都是神的功勞,但我能思考,絕對是我自己的功勞。而且,我能完好無損地站在這裡,並不是因為神憐憫我,而是因為你懼怕他的殘忍。”
“我懼怕的是神的威嚴!”助手怒氣衝衝地說,“‘殘忍’這個詞,是形容惡人的!”
“威嚴和殘忍,有什麼差別呢?”艾絲黛拉換了一個姿勢,倚靠在沙發上,聲音嫵媚而低沉地說道,“我記得頌光經裡,神曾因為一個國王不肯敬拜他,而滅掉了整個國家。你見過約翰二世,發動戰爭是因為某個國家的國王不肯敬拜他嗎?這不是殘忍是什麼?”
她眨眨眼睛,裝作恍然大悟的樣子:“噢,也許還可以說是‘殘暴’。”
助手剛要反駁,就被她打斷:“別說這不是殘暴。你見過哪個國王,要求臣民必須像僕人服侍主人一樣服侍他,且服侍他時還必須承認,這是其他人求之不得的殊榮,他們必須每日感恩國王的憐憫,國王的恩賜,把一切功勞都歸在國王的頭上,稍微對國王有一絲不敬,就會被判決火燒或砍頭……”
她看著他,慢條斯理地反問道:“現在,你還覺得這不是殘忍嗎?”
助手沉默。
“頌光經上說,每一個人都有罪,包括剛出生的小嬰兒。因為他們是人,所以有罪,隻有虔誠地信仰神,祈求神的憐憫,才能淨化體內的罪惡。這和農場主告訴奴僕,他們天生血統低賤、骯髒,智商低下,除了服從主人的命令,做一些體力活兒,否則沒有資格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區別?”
助手咽了一口唾液。
他在心裡想,大逆不道,太大逆不道了。
她卻嗓音甜美地繼續說道:“就像男人和女人一樣。如果男人不給女人灌輸,她們‘天生愚蠢易怒、軟弱無能、變化無常’的觀點,怎麼把權力牢牢攏在男人的手裡呢?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助手聽完她這段話,隻有一個感想——她一個女人,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可怕的觀點?
下一秒鍾,他就聽見她微笑著說道:“你肯定在想,究竟是誰教給我的這些可怕的觀點。”
助手吃了一驚,剛要說服自己,她不過是恰巧猜中了他的想法,並不是因為看穿了他,就見她優雅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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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發現,她似乎長大了不少,比剛來至高神殿那會兒變了太多。
那時的她頂多隻能算作一個發育良好的少女,現在卻有一種介於少女和女人之間的風韻。她的臉蛋兒小巧,隻有一隻攥緊的拳頭那麼大,但不會再有人把她當成什麼都不懂的青澀可愛的小女孩了。
她身上的外衣隻扣了兩顆扣子,露出裡面輕薄寬松的晨衣。昏黃的燭光投射到她的身上,照出晨衣裡修長的腿和纖細的腰,以及微微凸起的髋骨。
有那麼一瞬間,助手就像是看見了怪誕卻豔麗的東方春畫一般,除了迅速低下頭,什麼都不能做。
他的手微微顫抖著,手心滲出了一層熱汗。
艾絲黛拉卻輕蔑地笑了笑:“真是個蠢貨。”
助手壓抑著怒氣說道:“明明是你衣冠不整,是你太過輕佻,你——你憑什麼……”
“你不是蠢貨是什麼?”她冷淡地說道,“我都把神是如何統治世人的原理告訴了你,你卻還是因為不小心看了我一眼,而感到羞恥不安。你簡直是個無可救藥的蠢蛋。你為什麼會對女人的身體感到不安,因為你覺得女人是罪惡之源。女人為什麼是罪惡之源?因為隻有這樣,男人才有理由奴役女人,不信任女人,甚至女人和女人之間也會不信任彼此。你所以為的貞潔,不過是統治者為了維護自己的王國,在你心裡播撒的一粒種子。”
她走到桌子旁邊,倒了一杯冷甜茶,喝了一口,語氣譏諷地作了總結:“現在,你還覺得神有一顆憐憫之心嗎?”
助手喉嚨幹澀。
他的頭腦被她外衣裡的美麗攪得一片混亂,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助手啞聲說道:“你也許是對的。但大部分教士都沒有奴役過女人,他們甚至沒怎麼見過女人……”
“教士認為女人無法獲得神啟,無法晉升,終身都隻能當最低級的神女,本身就是一種奴役。”她淺淺一笑,“不過,我贊同你這句話,大部分教士都沒有奴役女人,他們不過是神殿的一條看門狗,自以為高人一等,拒絕女人進入神殿,實際上他們和女人一樣,都是被奴役的牛馬。”
“注意你的言辭!”助手說,“我、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盡辦法進入至高神殿,是想給那些終身無法晉升的神女一個公平……你想懇求神,賜予神女和教士平等的地位。你的想法很好,但請不要用如此粗俗的言語說出來。”
“你的想法天真得令人惡心。”艾絲黛拉翻了個白眼,毫不客氣地說道,“如果奴僕隻是懇求,是不可能與主人和平共處的。隻有奴僕和主人的位置調換,才能讓原本的主人認為和平共處是一個好主意。”
她轉過頭,朝他嫣然一笑:“你猜,我口中的‘主人’和‘奴僕’指的是誰和誰呢?”
助手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神”。
她想要取代神的位置,得到神的權力。
但是……怎麼可能?
她究竟是從哪裡聽來的這些可怕的觀點,從哪裡學到的這些可怕的言辭?
助手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手腳。他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足足有六英尺那麼高。艾絲黛拉個子嬌小,身高還不到他的肩膀,腦袋即使加上蓬松濃密的鬈發,也沒有他兩隻手大,卻裝滿了古怪、可怕、荒唐的想法。
她想要取代神……所以,才四處散布神墮落的謠言,樂於看到異象頻生的場面。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教士的死活,也不在乎神墮落後,會給世界帶去怎樣的動蕩。
她隻在乎權力。
她的眼裡也隻有權力。
這是一個怎樣冷漠、惡毒、自私的女人。
助手看著她,就像是看見了一條豔麗得令人瞠目的毒蛇或者一隻節肢點綴著七彩絨毛的毒蜘蛛。
神知道她在想什麼嗎?
肯定是知道的。
那她為什麼還能得到……神的眷顧?
助手知道,今天是沒辦法從神或艾絲黛拉這裡,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了。
不管是黑夜什麼時候消失,還是阿摩司殿下是否能出面安撫人心。
事實上,助手也不想要一個答案了。
黑夜就黑夜吧。
他現在隻祈禱,不要有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出去。”就在這時,一個冰冷刺骨的聲音響了起來,“就算她不是罪惡之源,你也不該與這個模樣的她共處一室。”
話音未落,助手就感到了撲面而來的威壓。
在這樣恐怖的威壓之下,似乎連空氣都開始振動發顫。助手禁不住渾身顫抖起來,骨骼嘎嘎發響,像被什麼用力擠壓一般,雙膝也一陣一陣地發軟。他不敢在這裡跪下,怕跪下後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而神決不會允許他跪在衣衫單薄的艾絲黛拉的腳邊。
助手蹣跚著逃出去了房間。
幾乎是同一時間,神就從裡面的臥室出來了。
他走到艾絲黛拉的面前,頭微微垂下,正在用修長而骨節分明的手指,給她系外衣的扣子。
該怎麼形容這個畫面呢?
艾絲黛拉面色嬌媚而慵懶,黑發如濃密潮湿的海藻一般,覆在她的肩上;同樣覆在她肩上的,還有神銀白色的長發。
墨色與銀色相映,甜美與冷漠相應。
節肢上點綴著彩色絨毛的黑色蜘蛛爬上了聖潔禁欲的神像。
神說,她不是罪惡之源。
可這個畫面分明是罪惡的、汙穢的。
仿佛一幅色彩暗淡卻充滿了某種荒謬欲望的油畫。
助手不敢再看下去,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這裡。
“你真覺得我不是罪惡之源嗎?”艾絲黛拉歪了歪頭。
他卻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你知道罪惡與否,都是我說了算麼。”
“我知道,所以我才想問。”
他看著她,平靜地說道:“你是不是罪惡,隻在我的一念之間。你的地位是謙卑還是尊貴,也在我的一念之間……”他扣住她的下巴,俯在她的耳邊,是一個進犯意味濃重的姿勢,“你是主人還是奴僕,更在我的一念之間。”
他的口吻冷漠而強硬,仿佛真的能操縱她的意志一般。
事實上,他也確實可以操縱她的意志——他可以利用造物主對造物壓倒性的威壓,控制她的身體,間接操縱她的意志,使她屈服於他的威嚴之下。
可是,無論他怎麼控制,怎麼操縱,都隻能使她的身體屈服。
他無法透過她白皙的皮膚、密布的血管、十二對肋骨,直接去操縱她的心髒和頭腦。
艾絲黛拉沒有回答,臉上卻露出了一個得逞的、狡黠的、近乎甜膩膩的微笑:“真的在你的一念之間嗎?”
“你真以為我沒辦法操縱你的思想?”他冷冷地說。
話音落下,她的手腳立刻出現了一陣難以忍受的痙攣,就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扭曲了一般,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渾身上下都在發抖,肩胛骨在顫抖,脊椎骨在顫抖,恐懼流遍了血管,軀幹的每一部分都在尖叫,想要向至高無上的造物主屈服。
“但你不會……”她咬著下嘴唇,因劇痛而蹙緊了眉毛,眼中卻始終有得逞的光亮,“你不會那麼做……”
“我會。”他說。
有那麼一瞬間,她的思想似乎真的被操縱了。
她眼中狼一般的攻擊性正在逐漸消失,變得像貓咪一樣柔弱、溫順、馴服。
這是他想看見的。
但不知為什麼,他的心髒劇痛了一下,就像被什麼猛烈撞擊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