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信仰的人不會這樣說話。
這一刻,他的心中莫名生出了一種使命感,想要將她引向正途。這種神聖的使命感壓制住了蠢蠢欲動的感官。一時間,四面八方都風平浪靜了,莫名多出來的眼睛也消失了。他不再受感官的挾制,半跪下來,以一種超凡脫俗的神色和莊嚴鄭重的態度,開始為她朗讀和講解頌光經。
她睜大眼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沒有阻攔他的行為,當他講完一個章節時,她甚至會提兩個問題,以便他接著講下去。
就這樣三個月過去了。
一天,他再次去拜訪她時,卻被告知她不方便接待客人。
當時,王宮時常有毒殺的事情發生。他看著侍女躲閃的眼神,還以為她出了什麼事情,一瞬間竟顧不上禮教觀念,一把扣住侍女的手腕,低聲逼問道:“她到底在哪裡?”
幾分鍾後,侍女在他冷漠而強硬的逼問下,哆哆嗦嗦地說出了實情。
她去打獵了。
在神聖光明帝國,女子身穿男裝和使用燧發槍都是不小的罪名,她居然一次犯了兩個罪過。
他眉頭微皺,心事重重地走進王宮的樹林,剛好看見她騎馬歸來。
看見她的那一刻,他的手再次在寬大的袖子裡輕抖起來。與之前的她不同,馬背上的她完全變了一個模樣。他有一種預感,這才是真實的她,褪去偽裝的她。她的神情是那麼冷淡,是那麼漫不經心,穿著棕黃色馬褲和黑色長統靴的腿,駕輕就熟地蹬著馬镫。她肯定不是第一次去打獵了。
對上他的眼睛,她一點兒也不緊張,反而饒有興味地笑了起來。他在她的眼裡讀出了興奮。
他是至高神使,看見她穿男裝和使用燧發槍,即使她是帝國的公主,也可以直接給予她禁足的懲罰,甚至是嚴厲的體罰,她卻笑得這樣興致盎然。
突然,她的手背到身後,取下背上的燧發槍,兩三下裝填完彈丸,將黑洞洞的槍口對向他。
當她眯縫起一隻眼睛瞄準他時,臉上幾乎流露出一種邪性的、興奮的、挑釁的神氣。
她在恐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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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髒也確實停跳了一下,卻不是因為她手上蓄勢待發的燧發槍,而是因為她臉上生動而閃亮的神色。
原來,他之前對她的了解,都是流於表面的。真正的她如狼一般美麗又貪婪,整個臉蛋兒都流轉著野性的充滿攻擊性的光芒。
他知道她不會開槍。
她不是那麼瘋狂的人,會為了一時之快,開槍打死神職人員。
在她看來,她的性命肯定比他的性命要重要太多。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跟他一命換一命。
誰知,她還是開槍了。
打在了他身後的樹幹上。
“砰”的一聲。
煙霧四溢。
她甜蜜而充滿惡劣地微笑著,輕啟紅唇,吹了一下滾燙的槍口,駕著馬踱到他的身邊,居高臨下地問道:“殿下要懲罰我嗎?”
她身上刺鼻的火藥味、動物的血腥味和樹林腐爛卻清新的氣味開始往他的鼻子裡鑽。
現在,他的手不僅發抖,而且發汗。
她離他越來越近。
他看見她的鼻子上閃現著一層細密的汗珠,鬢角也浮動著亮晶晶的汗水。
他體內古怪而蠢動的感官又被她激活了。他的眼前閃過她打獵的情景。她一手拽著韁繩,另一手抽出燧發槍,兩條腿的力量完全不像少女該有的,牢固而強硬地夾住馬鞍,往前一傾身,把燧發槍的槍託架在肩上,瞄準遠處的跳羚。
“砰——”
跳羚中彈,躺倒在血泊中。
她卻隻是微勾唇角,並沒有勒住韁繩,停下來查看中彈的獵物。
她一點兒也不在乎獵物的生死,她隻渴望殺死獵物那一瞬間的快感。
跳羚倒地時,她快活極了,臉上、耳朵和脖頸甚至泛起了甜美的紅潮。
他們根本不是同一類人。
他不該接近她,不該試圖將她引向正途,因為她的輕佻、殘忍和邪惡是天生的,就像他生來就無情無欲,能面不改色地維護公正一樣。
他沒有請求她停止殺戮,也沒有要求她改變本性,那樣太傲慢了。
他隻是說:“我是來和殿下告別的。殿下太聰明了,我已經沒什麼可教殿下的了。”
“是麼。”她從馬背上跳下來,把發燙的燧發槍扔給一個侍女。另外兩個侍女則拉起一條比硬殼書扉頁的白色米紙厚不了多少的布簾,讓她在裡面更衣。
他立刻將視線移向別處,但那該死的感官又開始蠢動了。
他簡直想挖掉那些不道德的眼睛。
或許是感到了他的抗拒,四面八方的眼睛沒再出現,聽覺和嗅覺卻放大了十倍不止。
他閉著眼睛,近乎絕望地聽見了她在簾子後面脫衣服、穿長筒襪的動靜。
她的動作很慢,慢慢地卷起長筒襪,套在腳趾頭上,一點一點地往上拉扯。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他差點被這種細微的聲音折磨瘋了。
穿完襪子,她開始穿束腰。
他第一次知道,聽覺也可以代替眼睛。
他完全可以用耳朵“看見”,她的束腰是如何附上她的十二對肋骨。她對細腰不怎麼感興趣,十二對肋骨呈現出自然靈動之美。穿完束腰,她的腰身輕輕一扭,開始穿上衣和罩裙,層層疊疊的紗裙籠罩在她的身上,完美地蓋住了她獵殺跳羚時的殺戮之氣。
她偏著腦袋,一邊編辮子,一邊和他擦肩而過:“神使殿下最好說話算數,別再來煩我啦。”
他們朝夕相處了一百多天,他向她告別,她卻連一點兒留戀都沒有。
其實,他也不該感到半分留戀,但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後,他卻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邊的樹幹上。
她身上有一股躁動的殺戮之氣。
他又何嘗不是?
隻不過,他必須壓抑,必須克制,不能讓貪婪、戾氣和瘋狂佔據他的頭腦和情緒。
從那時起,他再也沒有去見她,卻不時能在至高神殿裡聽見她的消息。
後來,約翰二世去世了。
他親自主持的葬禮,親口朗讀的悼詞。
那是這些年來,他第一次見到她。她似乎長大了不少,又似乎沒有,童稚之美怪異地停留在了她的臉上。
她的演技比從前精進不少,演起一個天真傷心的孩子來,幾乎讓他信以為真,甚至感到心疼。
直到她的兄長突然發瘋,他才意識到不對,微微愕然地望向她。
她卻一邊傷心地抽泣,一邊對他眨了下眼睛。
他的頭腦是如此敏銳,一下子就反應過來,是她殺死了她的父兄——也許不是她親自動手,但絕對和她脫不了關系。
殺戮的本性在她的體內潛伏了那麼多年,最終還是以猙獰的面目暴露了出來。
葬禮上,她哭得非常傷心,睫毛和手套全打湿了,小巧紅潤的嘴唇顫抖著,十分惹人憐惜。但當隻有他看向她時,她就會用一種嘲諷而挑釁的眼神回望過來,似乎在問他,他會如何選擇。告發她?訓斥她?像幾年前一樣試圖將她引回正途?
他選擇避開她的目光,什麼都沒有說,什麼都沒有做。
他告訴自己,這並不是因為私心,而是因為她就算繼承了王位,也沒辦法在王位久坐。
除了他還有六個至高神使,那六個至高神使,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一個女子繼承王位。
他站在高處,冷眼旁觀她加冕為王,冷眼旁觀她被趕下王座。
她被判處火刑的那天,他的手又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顫抖起來,體內的感官開始蠢動,化作一團黑霧想從他的體內逃逸出去,前往她的身邊,纏繞住她的手腳,從外到內地保護她,佔有她,令她免受世間的一切傷害。
但他可以這樣做嗎?這樣做是否有失公正?
他這樣偏袒她一個人,是否對其他人不公?
他憐憫她,不想她死在神殿的火刑架上,其他人就該死在火刑架上嗎?
他既然選擇當至高神使,就不能再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整個世界,更不能再以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待一個人。
他不能有私欲,不能成為一個男人。
作為世俗和超世俗的統治者,他必須把自己的軀幹掏空,尤其是那些激烈的、牢固的、蠢動的、粗野的、一觸即發的欲望。
他不能讓這些欲望影響自己的判斷和抉擇。
她行刑的前一晚,他破天荒沒有去祭壇前朗讀經書。
他半閉著眼睛,倚靠在椅子上,手上拿著玫瑰念珠,默誦著經文,想要使躁動不安的心境恢復平靜。
然而,無論他怎麼默誦經文,體內的黑霧都蠢蠢欲動。
它們瘋了似的在他的體內掙扎與翻滾,想要擺脫他的控制,前往他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有那麼幾秒鍾,他甚至都從椅子上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