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恩說得太對了。
他不該輕視艾絲黛拉的,至始至終都不該輕視她。
因為輕視她,他傲慢地同意了公開審理的要求,把刺向神殿名譽的刀子,親手遞到了她的手上。
神使後悔了,悔得所有內髒器官都擰結在了一起。
他不僅後悔輕視艾絲黛拉,還後悔沒有聽從戴恩的勸告,對艾絲黛拉的智謀表現出足夠的重視。
他後悔得簡直喘不過氣來。
然而,已經晚了。
白光裡回溯的畫面隻是開始。
弗萊徹司鐸接下來的行為,才叫殘忍恐怖、違背人倫。
連唇邊一直掛著若有若無笑意的埃德溫騎士,都因司鐸的行徑而皺緊了眉毛。
這種人居然也配當神甫?
教區神使一開始竟然還為這種人開脫,說他是德高望重的善人,還說因為他的死去,一些好人都不敢行善了。
他怎麼敢說出這樣的話?
這種人能被稱為善人,才是對世間的善人最大的諷刺和羞辱吧!
回溯的畫面裡,司鐸冷酷而嫻熟地用刀子剖開了少女的肚皮,用手捋平她粉紅色的皮膚,刮下上面鮮紅瑩潤的脂肪。
他這個行為顯然並不是一時興起,腳邊還放著許多瓶瓶罐罐,以便於儲存少女的皮膚、脂肪、內髒和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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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像牛羊一樣屠宰少女的行為,嚴重刺激了周圍民眾的人倫底線。
他們也是人,也有皮膚、內髒和血液。
隻要是有血有肉的人類,都不會容忍司鐸這樣的人的存在,更別說把他當成善人了。
人群中,不知是誰大喊了一聲:“她說得沒錯,她確實是弗萊徹司鐸的報應!報應得好啊!”
一時間,所有人都漲紅了臉龐,憤怒地喊道:“報應,報應!”
“這種人簡直是惡魔,是魔鬼,神殿居然讓這樣一個惡魔當了幾十年的神甫……仁慈的神啊,您知道您在地上的奴僕都做了些什麼嗎?”
一個買過弗萊徹司鐸藥丸的貴婦,忍不住用手帕捂住嘴,發出幹嘔的聲音。
盡管她知道那些藥丸含有少女的內髒和脂肪,卻從來沒有想過,那些內髒和脂肪是如何加進藥丸裡的。看到確切的畫面後,她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也是揮向那些少女的一把冰冷的屠刀。
有體虛的貴婦,甚至當場昏倒在女僕的懷裡。
神使的嘴唇急速地顫抖著,想要說些什麼,挽救一下神殿的聲譽,卻完全不知道能說什麼。
在真實的畫面前,言語是如此蒼白。
白光裡的畫面還在繼續,已經開始回溯第二件證物,第三件證物……
每一件證物,都是一個慘死的花季少女。
她們的皮膚有白有黑,還有狐狸毛一樣鮮亮的火紅色,頭發有黃有紅有黑,笑容或明媚或憂鬱,穿著昂貴或廉價的裙子;有的少女去拜訪弗萊徹司鐸時,還在頭發裡戴了一朵鮮嫩的雛菊,然後她就像被車輪輾軋的雛菊般,迅速地枯萎了,變成了一灘印著車輪印的爛泥。
有夫婦發現白光裡一閃而逝的少女,竟然是他們失蹤多年的女兒,不禁嚎啕大哭起來。
他們一直以為女兒是跟哪個小子私奔了,沒想到她是被玷汙,被殺死,被剖開,被裝進深瓮裡搗成爛泥,換成鮮血淋漓的金幣。
這個結局,還不如她和一個小子私奔到不知名的村落裡結婚生子,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安然老去。
這時,瑪戈想要選擇的男爵一家,也在回溯的畫面裡發現了自己的親人。
艾絲黛拉還是低估他們一家人的感情了。
他們失蹤的是二女兒,大女兒——也就是男爵的妻子,從小到大極為疼愛瓷人似的妹妹;妹妹失蹤後,她幾乎每天晚上都夢見妹妹金燦燦的秀發,要不是她自己還有一雙兒女,差點跟母親一起跳河自盡。
弟弟就更不用說,大姐出嫁以後,可以跟他聊心事和神學的,就隻剩下美麗善良的二姐。
他們全家人都對這個虔誠的金發女孩寵愛到極點,然而,她卻死在他們無比信任的神甫手上,不可謂不諷刺。
盡管男爵和神學院的教授極力阻止,他們一家人還是不顧禮教觀念,衝到了證物的面前,悲痛萬分地呼喊著二女兒的名字。
弟弟紅著眼睛看向裁判官,嘶聲力竭地喊道:“我家人每年都會給神殿捐贈數萬銀幣……我姐姐死後,為了讓她安息,我們甚至捐贈了一個牧場,沒想到殺死她的,居然是她生前最信任的神甫……”他說著,竟當場抽泣起來,“老天啊,我居然還想當神甫,居然還想以神甫的身份去撫慰她的靈魂……天啊,我究竟在想什麼?”
眼看著失控的人越來越多,神使的耳邊一陣嗡嗡作響。
他已經聽不見這些人在說什麼了。
他睜大眼睛,卻隻能看見一輛橫衝直撞的馬車,穿過濃濃的黑暗,發出雷鳴般的震響,朝這裡隆隆駛來。
巨大的車輪無情地碾碎了教區神殿積累多年的聲譽,正如弗萊徹司鐸無情地碾碎了那些可憐的少女的性命一樣。
蒼白而明亮的陽光從雲層滲漏下來,驅散了周圍的黑霧,四面八方竟全是殘缺不全的屍首,人們滿臉憤怒地摟著這些屍首,向神殿討要說法。
神使渾身發抖著,頭上的冷汗已經變成了熱汗,熱氣附著在夾鼻眼鏡的鏡片上,使他眼前的畫面變得無比模糊,就像哭過了一樣。
此時此刻,他已經顧不上艾絲黛拉了,民眾憤怒的討伐聲就足以令他毛骨悚然了。
然而,艾絲黛拉的證據並沒有全部呈上來。
她還有證據!
就像後腦勺被敲了一悶棍,神使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差點從審判席上栽下去。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恐懼的情緒達到了頂點,不管是念珠還是祈禱書,都不再能使他鎮靜。
他一邊擦熱汗,一邊握住無名指上的寶石戒指,想像往常般從中汲取力量。可他一想到,這枚戒指象徵著整個教區神殿,而民眾憤怒的唾液馬上就要淹過神殿的地基了,他就恨不得把這枚戒指扔得遠遠的,逃避即將到來的懲罰。
他恐懼地想,至高神使要是知道這件事,會把他活剐了的!
他錯了,真的錯了。他不該因為被艾絲黛拉擺了一道,就盲目地包庇弗萊徹司鐸,也不該不聽戴恩的話,三番四次地輕視艾絲黛拉。
他知道錯了,真的知道錯了,再也不敢了。
神使想要道歉,想要懺悔,想要使勁渾身解數,挽救眼前失控的局面,可他的雙腿陣陣發軟,還沒有站起來,就跌坐了回去。
“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神使抓住自己的頭發,喃喃自語道,“鎮靜,鎮靜,不能慌,要想辦法……想辦法還擊。對了,女巫,說她是女巫。就算死,也要拖著她下地獄……”
神使自言自語的聲音極小,裁判官並沒有聽見他惡毒的低語,但騎士長的耳力極佳,把他的盤算聽得清清楚楚。
騎士長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搖了搖頭。
到了這種關頭,這人不想著反思自己的行為,挽救自己和教區神殿的聲譽,第一反應竟然是汙蔑艾絲黛拉是女巫,把她也拖下地獄。
教區神殿的名譽,毀在這種神使的手上,真的一點兒也不冤枉。
戴恩作為整個教區最了解神使的人,就算沒有聽見神使的自言自語,也知道神使在想什麼。
果然,神使已經無藥可救了。
也許神使並不是愚蠢,而是惡毒,因為太過惡毒,完全看不到面前還有別的選擇,隻想著蠅頭微利,以及如何整死他人。
就像一開始,他因為被艾絲黛拉諷刺了幾句,就視而不見弗萊徹司鐸的罪行,一門心思想送她上火刑架,結果自己卻被連連擺了好幾道……有沒有可能從那時候起,他就落進了艾絲黛拉的圈套?
當時,艾絲黛拉是故意激怒他,擾亂他的思路,讓他無法在司鐸的事情上做出正確的決斷?
可這樣對她有什麼好處呢?
難不成她和神使有私仇?
戴恩想了一會兒,沒能想出答案,就沒再糾結這個問題。
他現在隻想看神使自取滅亡。
與此同時,艾絲黛拉呈上的最後一件證物——記名冊,也完成了畫面的回溯。
當那本厚厚的硬殼記名冊,散發著耀眼的白光,飄浮至半空中,向人們一一展示,司鐸是如何面帶微笑地寫下那些少女的名字,又是如何用心滿意足的表情撫摩這本記名冊時,正常的言語已經無法表達人們的憤怒了。
就像悲痛到極點的人,隻能發出動物般的哀嚎一樣,圍觀的民眾也隻能用震耳欲聾的怒吼聲,宣泄心中暴漲的怒意。
神使有一句話說對了,民眾的眼睛是雪亮的,是善人還是惡人,他們一眼就能分清,沒有人能蒙蔽和愚弄大眾。
最後一件證物,幾乎把司鐸的罪行釘死了,就算是至高神殿的神使來了,也不能指鹿為馬,說司鐸無罪。
神使深知大勢已去,也知道自己遲早丟掉神使的位置。他現在什麼都不管了,隻想竭盡全力地拖艾絲黛拉下水,讓她沒法活著走出法庭。
他勉強打起精神,站起身,用力拍了拍桌子:“諸位,聽我說……在弗萊徹司鐸的事情上,我的確判斷有誤……”
有人揮著拳頭,嘶喊道:“還叫他司鐸呢?那個老東西根本不配當司鐸!”
“我的女兒被他殺死了……被神殿的人殺死了,神殿要怎麼補償我們?”
“神殿對得起我們的信任嗎?”
男爵的妻子捂住嘴,失聲痛哭:“如果可以,我恨不得替我的妹妹去死……她死的時候才多大,還不到十六歲,還有好多地方沒有去過……我好想用自己的性命換她活過來……”
男爵嘆息一聲,走到妻子的身邊,不再阻攔她嘶聲力竭地痛斥神殿,把她攬進懷裡,不停地輕拍她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