助手答道:“我不知道怎麼說,閣下。我們已經半個月沒有收到弗萊徹司鐸的消息了。昨天是他上交小鎮稅款的時間,但教士們敲響他的房門,卻沒能得到回應。我們懷疑他已經……”
神使回想起索菲娅嬤嬤的話,有些不可思議地揚起了眉毛。難道弗萊徹司鐸真的被那個女孩殺死了?
他立刻吩咐助手去調查弗萊徹司鐸的去向,然後命人叫來了艾絲黛拉。
十分鍾後,艾絲黛拉走了進來。
她雙手疊放在身前,低垂著睫毛,面色甜美而從容地任他打量。
這女孩的確美得驚人,超出他的想象,卻並不令他吃驚,真正令他吃驚的是,她的目光和氣質。
他在她的眼睛裡看見了隻有男人才有的堅韌不拔。她是那麼婀娜多姿,眼中卻有一股銳利的男子氣,真是難得。
神使充滿贊賞地看著艾絲黛拉。
他很欣賞這女孩,像男人一樣自信、堅強、從容的女孩太少了。
如果她願意像索菲娅那樣誠懇地認錯,他很樂意給她一個解釋和改正的機會,甚至允許她成為自己的貼身神女。這可是許多神女苦苦哀求都求不來的殊榮。
“艾絲黛拉,對嗎?”神使溫和地問道,“你知道我為什麼召見你嗎?”
艾絲黛拉卻沒有回答他恩賜般的垂問,而是朝他微微一笑,說道:“神使閣下,我想懺悔。”
神使皺了皺眉毛,覺得她這句話非常突兀且不識好歹。
但這才是女人,軟弱無能的女人。
如果她一開始就像男人般察覺到了他的意圖,並抓住時機,機智地回答了他的提問,贏得了他的贊賞,他反倒要懷疑這副嬌美的皮囊下,是否住著一個男人的靈魂了。
“好吧,那就讓我們來聽聽,你想懺悔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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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絲黛拉聽出了他口氣中的輕蔑,卻並不在意。
她來這裡,是為了實施早已制定下來的計劃,而不是為了扭轉這個蠢貨對她的看法。他愛怎麼看她,就怎麼看她,與她無關。
假如瑪戈在旁邊的話,就會發現,女王的計劃已經有條不紊地實現一半了。
她剛來教區神殿不到三天,就成功贏得了所有神女的喜愛,並且得到了教區神使的主動召見。
要知道,教區神使可不是什麼人都會召見的。
他就像教區的一個小君主,掌控著所有屬於教區的資源,居高臨下地聆聽著教區民眾的懺悔。就像至高神使的地位比國王還要高一樣,他手上的權力也比普通王臣還要大。
表面上他敞開胸懷,願意聆聽所有神職人員的懺悔,但並不會有神職人員蠢到信以為真,闲著沒事就找他懺悔。
他的時間是如此寶貴,有幸被他召見的神職人員,都會露出感恩戴德的表情,恭恭敬敬地親吻他的寶石戒指。
艾絲黛拉卻沒有露出這樣的神態。
她眨著黑睫毛,勾著紅唇,臉上流露出的是一種嘲諷的、迷人的、邪惡的媚態:“我想懺悔,殺人的罪孽。”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神使的笑意消失了。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麼,閣下。”艾絲黛拉淺淺一笑,“我還知道閣下召我前來,是因為有人向您稟報了我背誦頌光經的事跡。啊,也許不止頌光經,還有人告訴您,我殺過人,殺的還是家人和神甫。您對我產生了好奇,所以召我前來。我說得正確嗎?”
完全正確。
神使緊繃著臉,整個人都僵硬了。他還是第一次被人揣測得這麼清楚。在艾絲黛拉的面前,他就像透明的玻璃一樣,毫無秘密可言。
被人看透的感覺糟透了。更糟糕的是,看透他的還是一個女人——他認為愚昧無知、軟弱無能的女人!
神使沉聲問道:“你收買了她們,故意讓她們這麼說的?”
“當然不是。”艾絲黛拉歪著腦袋,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能用智慧辦到的事情,我為什麼要用金錢?”
她的口吻天真又純樸,卻透著十足的傲慢。
除了傲慢,神使還聽出了諷刺。她在諷刺他十分愚蠢,居然覺得這種事隻有收買才能辦到。
神使一直以為自己的智慧和格局,隻有至高神使才能比擬,因此極少動氣;可現在,他卻被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挑撥得牙關緊咬。
她一眼看穿了他的脾性,每一句都準確無誤地踩在了他的痛點上。
神使重重地吸了一口氣,總算冷靜了下來。這小妮子隻不過是比較會拿捏人心而已。她過於自信,完全沒注意到,這是一場危險的對話。隻要她稍有不慎,就會被他送上火刑架。
“所以,你是來懺悔殺死弗萊徹司鐸的?”他口吻慈愛地設下陷阱,“你後悔殺死了他,希望我幫你掩蓋罪行?”
“當然不是,閣下。”艾絲黛拉輕輕一笑,似乎又看穿了他的想法,“我唯一的罪孽,是沒有早點兒殺死他。”
“可是你說,你是來懺悔殺人的罪孽。”整場對話已經完全變成艾絲黛拉主導了。神使非常厭惡這種感覺,但為了給艾絲黛拉定罪,隻能順著她說下去。
“對,要是我能早點殺死他,就不會有那麼多人命喪黃泉了。”艾絲黛拉不緊不慢地說道,“閣下,您口中的弗萊徹司鐸,是一個窮兇極惡的連環殺手,十年期間殺死了將近七百多個女孩。我千方百計地見到你,就是想請你公開審理此案。”
神使臉色陰沉地盯著艾絲黛拉。
他公開審理此案,幫她成為懲治連環殺手的名人,怎麼可能?想都別想。他剛要拒絕她的請求,直接以“謀害神職人員”的罪名判處她火刑,突然,一個激靈傳遍了他的全身。
艾絲黛拉已經在神殿出名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名字。假如他貿然判決她死刑的話,必然會引起旁人的探究。
他雖然相當於教區的君主,權力卻沒有大到能抹去所有人的聲音。神使並不是世襲制,而是能者居之。不少有望繼任下一任神使的人,都盼著他犯錯,然後把他拉下馬。他不能如此草率地處置艾絲黛拉。
難道真的要答應她公開審理嗎?
就在這時,神使的心頭忽然彌散開一股寒意。
這女孩不會是料到了他不會公開審理,於是故意當眾駁斥凱瑟琳嬤嬤,幫神女們謀利,贏得神女們的好感,讓自己在神殿出名,以此脅迫他不得不審慎處理和她有關的案子?
有沒有一種可能,和他的見面,也在她的謀劃之中?她恐嚇索菲娅嬤嬤,告訴她自己殺了弗萊徹司鐸,就是為了得到他的主動召見?
她的心智真的有這麼可怕嗎?連他的召見,他的憤怒,他的顧慮都算計得明明白白……這怎麼可能?
一個女人怎麼可能有這樣可怕的智慧?
神使搖了搖頭,把這些無稽的想法甩出頭腦。
想要公開審理是吧。那他就故意在法庭上偏袒弗萊徹司鐸,把他塑造成一個舉世無雙的善人,甚至通知整個教區的民眾前來觀看審理。
他就不信,她一個孤立無援的女孩,能在這案子上翻出什麼水花。
到時候,她費盡心思贏來的美名,都將成為罵名。
那些喜愛她、信任她的女孩,都將恐懼地發現,她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殺人犯,殘忍地殺死了德高望重的司鐸。
“好。”神使輕笑一聲,陰狠地說道,“如你所願,公開審理。”
艾絲黛拉也無比輕柔地笑了。
她看出了神使的想法,於是有些憐憫地想道:蠢貨。
他把司鐸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看見那個場面了。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光明神的話,為什麼不來救救他傲慢無知的子民,就這麼看著他的子民被她愚弄嗎?
第19章
洛伊爾漫步在神殿裡。
他一邊摩挲著艾絲黛拉的手帕,一邊走進了神殿供人參拜的地方。
不知怎麼,他一踏進這裡,耳目就變得一片清淨,頭腦裡蠕動的欲念似乎都消失了。
他仍然能聞到欲望的氣息,卻不再能嘗到甘甜的滋味。他像是被這裡神聖的氛圍淨化了一般,唇舌失去了品嘗欲望的能力。
他暫時忘記了一切,包括艾絲黛拉。
洛伊爾閉了閉眼,聽憑直覺前行。欲望的氣息逐漸被香油的氣味取代,艾絲黛拉的一顰一笑,也漸漸變成了每一個前來祈禱的信徒。他們滿面愁容,與他擦肩而過。他能感受到他們內心的痛苦,也憐憫他們所遭受的一切,但不會出手幫助他們,一次也不會。
神性不允許他插手俗務。
因為,神的存在不是為了垂憫凡人。
對於凡人來說,這個世界有神就是最大的慰藉。
祭拜的終點,是一座聳入穹頂的管風琴。這座管風琴足有上萬根音管,四排黑白琴鍵,仿佛氣勢恢宏的銀白色建築般屹立在神殿中央。當管風琴手在這座琴上演奏時,樂聲會如山洪暴發般震蕩開來,二十公裡以外,都能聽見這絕妙而震撼的史詩贊歌。
在這樣的氛圍中,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平氣和。
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認為自己可以冷靜地應對一切了,甚至可以冷靜地應對想要佔有艾絲黛拉的欲望。
他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無性別的狀態。
沒有性別,就沒有欲望。
沒有欲望,整個世界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他的眼目不再看見個體,也不會再對個體優待,更不會再因為個體的種種引誘,而墮入七情六欲的深淵。
隻要他保持這種冷靜和聖潔,就可以重新變得無堅不摧,找到以前的自己,回到至高無上的位置。
但是,他可以嗎?
他的頭腦已經適應了人類的思考方式,身體也適應了人類的起居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