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月很茫然:哪裡不錯?
她接觸外務少,還想不出其中道道。
但延平郡王已經想出了自己的一條線——在子嗣這方面來說,皇帝與薛鴻興的情況多麼相似!
中間唯一的區別,可能就是薛鴻興早已生過有一個薛珍兒。
但對於急需救命稻草的人來說,是不會注意這點不一樣的,薛鴻興在長女之後,將近二十年再無所出,這才是更招眼的事實,延平郡王站在皇帝的角度想了一想,很容易發現如果是他,發現有這一條路子也不可能不去試一試的,成不成,另說。
薛鴻興得寶哥兒這個命根子般的小兒不過是三四年的事,皇帝坐擁一整個太醫院,之前未必覺得自己需要去向臣子討教醫學問題,也可能是沒留心到,如今或者是自己想到了,或者是為人提醒了,於是單獨召了薛鴻興觐見。
延平郡王眼珠通紅,覺得應該是後者的可能性更大——薛鴻興為什麼忽然跟吳太監好起來?可能這個主意就是吳太監回京來出的!
這就大大地不妙了,薛鴻興不知給皇帝出了什麼主意,他自己求子成功在前,如果皇帝也成功了,那他該怎麼辦?
他原來心中還存有最不濟的退步,覺得實在不行,隻有先回去封地了,如今他覺得,不能回去,無論如何不能。
回去了,就真的回不來了。
困於一府一縣做一個無所事事的藩王,怎麼比得坐擁這萬裡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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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終於著手準備她的第二本書了。
與惜月的幾番來往給予了她新的感觸,她惘然她們的姐妹情分,她不覺得她們任何人有錯,可時勢發展到此,個人力量多麼渺小,哪怕是方寒霄,也不過逐大勢而沉浮,究竟有誰能真正把控住自己的命運呢。
外面的男人都如此,她們困於閨閣中的女子,更加可嘆。在家從夫,出嫁從夫,立場與榮辱,總是身不由己,她想起還在徐家時,惜月總點著她的額頭說她“傻”,恍若舊夢一場。
她想將這夢記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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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道她與惜月將走到哪一步,也許反目不可避免,她面上安然,心下黯然,她心中有許多感觸,許多話語,不吐不快。
她先想書名,想了兩天,想不出來,索性放棄,直接動筆寫起設定來。
如今她想起望月都不覺得多麼生氣了,望月為攀高望上做過錯事,但後來一朝跌下,也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了代價。且就她嫁入隆昌侯府的那些日子,也沒有過多少順心的時候,她積極爭取,為自己選來的路,不過如此。
與《餘公案》一樣,這一本也不能讓人與她聯想上,為了隱去真事,瑩月將背景設定到了揚州。
一個家底不錯的地主家,養了四個女兒,俱不同母,性情喜好各有差別,總為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生出爭競,日子過得瑣碎而熱鬧。
瑩月自己覺得這種文章很無聊,小女孩兒為朵好看些的花兒都能計較起來,這裡面摻了她自己的回憶,她想保留當時覺得委屈如今想起卻又有些奇異溫暖的記憶才寫出來,因為覺得別人一定都不愛看,連方寒霄要,她都藏著不給。
“真的不好看。”瑩月跟他講,“你能看睡著。”
方寒霄道:“哦,那正好,我睡前看。”
“……”瑩月瞪他。
雖然話是她自己形容的,但聽見別人這麼贊同,她並不開心。
方寒霄改口很快,馬上保證:“我不睡。”
又抱著她纏磨,瑩月挨不過,發髻都叫他鬧亂了,隻好認輸拿出來,又忍不住強調:“真的沒意思。”
方寒霄不聽她的,拿到手裡就饒有興趣地看起來。
瑩月才寫了兩章,他很快看完了,琢磨了一下,指出了一個問題:“比淺白?”
瑩月點頭:“不好像那樣寫。”
這是題材問題,《餘公案》雖是話本,也可以正統一些,這本新的就不一樣,小女孩子爭朵頭花,總不能用“之乎者也”的腔調,必須得近於白話,這對瑩月自己也是新的嘗試,看上去淺白,其實要把握這個度並不容易。
方寒霄又想了想,誇她:“生動活潑,躍然紙上。”
瑩月不肯信他:“你少哄我。”
不過,雖不信別人會喜歡,瑩月自己寫得還是很有熱情,而且飛快,她與惜月間的問題需要排解,這個寫作的過程,比空自安慰自己兩句要更為有效。
有了五章的時候,福全又帶來了三山堂先生的話。
沒有別的,還是催文。
瑩月面薄,老讓人家這麼催請著覺得不給點什麼過意不去似的,雖覺得無名的半截新文沒人要看,還是給了福全,讓他搪塞一下。
她才將寫到了大姐離開了屢試不第的窮童生未婚夫,答應了給縣太爺去做續弦。
小半天工夫後,福全蹦蹦跳跳地回來了,轉告先生的話:“奶奶,先生很生氣,問這個大姐真的嫁成功了嗎?她這樣嫌貧愛富,能不能別讓她嫁?”
瑩月愣了一下:“——不能。”
什麼呀,她去三山堂時偷偷瞥過那個先生,胡子一大把的,年紀不小,看上去還很嚴肅,他能把這種文章看下去就算了,還居然有點投入,帶話回來幹涉她劇情?
福全是不看的,他就很痛快不糾結:“好的,我再去告訴先生一聲,對了,先生催您一句,盡快把第六章寫出來,有六章就夠印一本了,他那邊雕版都給奶奶留出來了。”
瑩月更愣——這種文章,他看得下去就算了,他還要收去刻印?
瑩月心裡很懷疑,印出來有人看嘛,她都擔心他虧本。
但說實話,她也由此得到了一點鼓勵,把自己的私房錢數了數,打算著如果沒人買的話,她就多買一點回來收著,總之,能刻印出來也是不錯的事。
她很快把第六章交出去了,這一章裡,大姐嫁給了縣太爺,前童生未婚夫很受刺激,發奮讀書,要參加新一次的院試,能不能被學政點中,考上秀才,正式踏上科舉的徵途,請見下回分解。
這種文章比《餘公案》好寫得多,沒有佔她很大精力,她仍可以有空一直注意時局。
最新的時局是,衛太妃的壽辰正日子到了,百戲雜班,許多命婦進宮去向她祝壽。
而這一天晚上,平江伯府來了一個神秘的客人。
第132章
這位日暮來訪的客人貌不驚人,臉色蠟黃,表情愁苦,還生著一臉亂七八糟的大胡子,穿著也普通,一身灰撲撲的短褐,褲腿皺巴巴的,薄底布鞋上濺著好幾個黃泥點子。
這麼個老農模樣的人,上門說找方寒霄,在他再三求懇之下,小廝方將信將疑地進去通報了,臨進去前還恐嚇他一句:“大爺要是說不認識你這麼號人,讓小爺白跑一趟,出來就揍你!”
“大爺,小的看他那寒酸樣,不知是哪個旯旮裡來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老窮酸,上門為著打秋風,偏他臉大,要說和大爺有故,還說曾經收留過大爺,給大爺安排過兩頓粗茶淡飯——”
這個時辰,方寒霄正和瑩月用晚膳,聽見小廝通過丫頭一層層遞進來說有人來找他的話,心生奇怪,丟下木箸到二門去,親自見了小廝,結果就聽見了這番回報。
不等小廝說完,他心下已有了數,點了點頭,舉步快速向外走。
收留過他的人家,無非那麼一戶而已。
韓王府的回信久久不至,大概是韓王怕寄信途中出了差錯,又或者覺得幾張薄薄信箋說不清楚往日宮廷舊事,所以直接派人來了。
他對此確實也急切,決定親自去迎。
心中這麼想著,然而再多的心理準備,在真的看見佝偻著背坐在大門前寬闊臺階上歇腳的老農的時候,老農聽見腳步聲,慢慢轉回頭來——
四目對上的一瞬間,方寒霄的心跳劇烈地顛簸了下!
這個“老農”雖然經過了許多喬裝,但他微微一笑起來的弧度,那種熟悉的可親,又略帶一絲威嚴,作為曾貼身照顧他好幾個月的人,是不可能錯認的。
方寒霄張了張嘴,得虧是一下震驚過了頭,讓他反而說不出話來了。
“大公子,又見面了。”老農很鎮定,爬起來,煞有其事地拍了一把自己屁股上的灰塵,上來跟他行禮:“看大公子的模樣,當是還記得草民?唉,家裡出了點事,生計上支撐不下去了,鄉下人沒什麼門路,不得不厚起臉皮,來找大公子——”
方寒霄一把攙扶住了他,領著他往裡面走。
一路上,他面上平靜,心下卻是沸水般的動蕩。
直到到了外書房裡,走至最裡間,他摸索著點起一盞燈,轉過身來,在昏黃的燈光中要伏下行禮,被“老農”以與外表截然不同的敏捷攔住的時候,他抑著的一口氣方輕吐出來:“——您太行險了!”
來的是韓王府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會這樣驚訝。唯獨沒有想到的是——居然是韓王本尊。
喬裝成老農的韓王隻是一笑,轉頭望了望,隨意在安置在牆邊供人小憩的竹榻上坐下,然後道:“本王從前倒是謹小慎微,守著那窮山惡水也不越雷池一步,結果如何?融哥兒死無全屍!”
朱融鈞,即早逝的先韓王世子。
說到最後四個字時,韓王的喉間現出壓抑不住的悲愴聲氣,沒有父親願意用這種詞來形容兒子,可是他的嫡長子,留給他最後的印象,就是這麼慘烈。
方寒霄聽見默然,他知道這是韓王心頭一塊絕大瘡疤,韓王當年親手驗了兒子的屍身,由此受到了比一般喪子更為劇烈的傷痛,韓王妃事後曾經後悔,沒有去攔一攔,但一切已經發生,如同先韓王世子的死一樣,都不可能重來了。
“鎮海,你不用擔心,京裡最近鬧選秀,來往的生人多了,我混在裡面,並不打眼。”韓王很快恢復了,目光安然著,又說了一句,“本王之國二十餘年,從未返京,京中便有故人,也早不相識了。”
方寒霄不是失驚打怪的性子,到此也已鎮靜下來,說句不大恭敬的話,就算他有意見,韓王來都來了,還能把他撵回去不成?
他隻是無奈嘆了口氣:“王爺,您親身前來,意欲何為?”
“為我孩兒報仇。”韓王痛快地回答了他。
方寒霄道:“此事如經證實,我自然設法——”
“這件事,我不願假手於人。”韓王眼下一圈青黑,顯見來的路途上多般警惕,並不容易,但他的話語鏗鏘有力無比,“殺子之仇,不共戴天,我等了六年,終於等到了這個兇手,隻要確定是他,我必親自與他清賬。”
……
韓王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方寒霄還能說什麼,他知道這位王爺久在苦寒之地,其環境之惡劣還甚於蜀地,因此養出了與一般天潢貴胄不一樣的性子,他不太會同人使心眼,行事有時既不瞻前也不顧後,這樣的主上難免有令人頭痛之處,但究其脾性,卻比那些正統的深不可測的上位者好相處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