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更讓他氣到炸裂的是,七月初,心宿西行,天氣漸漸涼爽了一點,皇帝的身體不但依舊看上去很好,還下旨開了選秀!
這回不是替藩王宗室們選的,是替他自己選的。
一直以來,皇帝在女色上算是正常範疇,不特別好色,也不特別清心——清不了,他得拼兒子。
斷斷續續地,選秀隔幾年開個一回。
這一回,不但延平郡王,朝堂內外都有些訝異,還拼哪?
真的大家都認命了,有個延平郡王在京,身體不缺胳膊斷腿,脾氣不特別殘暴,智力不低於常人水準,就湊合得了,還折騰什麼呢。
鬧爭儲鬧到現在,大家也挺累的。
皇帝表示不,要拼。
他要是有個嫡親的兄弟,跟他那兒過繼個侄兒也算了,偏存世的三個都不跟他同母,大好江山便宜別人,他不甘心。
幾個御史上了要顧惜民力的奏章意思意思地攔了一下,沒攔住,沒法子,就選吧。
風平浪靜了半年的京裡又鬧騰騰起來。
這鬧騰與平江伯府沒什麼關系,從明面上看,方家人仍舊安靜地守著孝。
這次選秀比上次圈定的範圍要廣,不隻在京畿地區,周邊的行省也圈了兩個進來,看樣子要搞一回大的,十分鄭重其事。
諸如品貌端莊家世清白之類的標準剛制定下去,還沒正式開選,延平郡王已經覺得臉上火辣辣的。
誰都知道他在京裡是為什麼,皇帝偏還要開選秀。
他很疑心這是皇帝逼他離京的另一招,直接開口趕他,可能會被朝臣阻攔,變個法兒,逼他自己留不住,那就是他自己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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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心態是疑人偷斧了,方寒霄比他的角度要旁觀一點,就明確地知道,不是。
皇帝要撵延平郡王走,還不至於這麼婉轉而大費周章。
那總得有個緣故,令皇帝好巧不巧地,將時間正好定在這個時候,方寒霄為琢磨這個,一時都沒有再去顧及延平郡王那邊。
他琢磨了兩天,瑩月也陪著他想,都沒想出來,這一天,有客來了。
建成侯夫人來看望女兒。
長女這門婚事,建成侯夫人原本並不贊同,那時方寒誠的名聲太不好聽了,哪怕薛珍兒是再嫁,找個門戶低一點的人家也比嫁給方寒誠好。
但薛鴻興堅持,建成侯夫人沒有辦法,隻能妥協。
她心裡是一直不放心的,薛珍兒之前受困,她來幫忙,結果聽說女兒成婚到現在房都沒圓,氣得半死,大鬧了一場,把女兒領走了,回去跟薛鴻興告狀,說要拆這門婚,很少見地,薛鴻興居然也不怎麼反對。
建成侯夫人大喜,就在家裡收拾屋子起來,才收拾好,方伯爺死了。
建成侯夫人又氣得不輕,怎麼就這麼寸,早不死晚不死,偏趕這個節骨眼上沒了!
隻有捏著鼻子再讓薛珍兒回來,但她心裡總惦記著,得了空,就想來看看女兒又受欺負沒有。
這孝一守三年,三年以後薛珍兒的年紀又大了,三婚還想再嫁嫁誰去,建成侯夫人也認了命,曉得女兒下半輩子就得歸在方家了,因此她這次來態度和氣了不少——也是聽說洪夫人已經不在府裡了的緣故。
先要拜見方老伯爺,又請方寒霄和瑩月大房的人來見面坐一坐。
方老伯爺這陣子斷絕了一切應酬,也不想見建成侯夫人,隻推說身體不好,他輩分大,建成侯夫人不能勉強他,說什麼都隻有聽著。
瑩月就不好找託詞了,雖跟建成侯夫人全然不熟,也隻有跟著方寒霄一起往棲梧院應酬一下。
建成侯夫人的態度倒是很好,瑩月給她報過一回信,她還記得,見了瑩月很和藹,還捋了一個手镯給她做見面禮,笑道:“不值什麼,與你家常戴著。上回太急了些,我都忘了,可別見怪。”
瑩月忙道“不敢”,又推辭了一下,推不掉,隻得福身謝了。
建成侯夫人又拉過靠著她腿邊一個捏著手指自己跟自己玩的小兒,好聲好氣地教他行禮:“寶哥兒,在家時同你怎麼說的?我帶你出來逛逛,但你見到親戚,要叫人,和人作個揖。”
叫“寶哥兒”的小兒看著隻有三四歲的年紀,穿著大紅小褂子,胸前繡著五蝙花紋,大腦袋幾乎剃光,隻有後腦勺留著一撮頭發,細細地扎著一個小辮子,脖子上套一個金項圈,項圈裡栓著長命鎖。
這小兒雖小,但一看周身氣派,便知養得極嬌,方寒霄隻打眼將他一掃,便猜到應該是薛鴻興的那個獨子兼老來子了。
寶哥兒大約是害羞,建成侯夫人叫他,他沒有聽話,還返身把建成侯夫人的腿抱住了。
雖是庶出,但攏共這麼一根獨苗,建成侯夫人對他也極寵,見此一點不惱,又哄了他兩遍,總算把寶哥兒哄得團起兩個小拳頭來,對著方寒霄和瑩月拜了拜,卻仍是不肯出聲。
瑩月笑了,見建成侯夫人還要勸寶哥兒叫人,忙給了個臺階,先誇他:“哥兒好乖。”
建成侯夫人笑道:“我這小子,因生他的時候晚,家裡人都著緊,如今大了點,才帶出來走一走,他外人見得少,脾氣就太腼腆了些,不過要說乖巧確是極乖的。”
方寒霄摸出一個荷包來,遞給瑩月。他不知道寶哥兒同來,沒備禮,他那邊一時也找不出什麼合宜送小孩子的物件來,這荷包裡裝了些各色金銀锞子,都傾的是吉祥樣式,作禮雖倉促了些,倒也不薄。
瑩月讓丫頭給寶哥兒遞過去,建成侯夫人客氣了一下,收了。
氣氛看上去不錯。薛珍兒招手,叫寶哥兒:“過來大姐這裡。”
寶哥兒猶猶豫豫地,薛珍兒直接過去把他一把抱了,走回椅子坐下,把他放在腿上,扯了扯他的小辮子問他:“大姐的話也不聽了?是不是小屁股痒了?”
寶哥兒看樣子可能確實被揍過屁股,他聽得懂,扭頭就癟嘴道:“娘,姐姐打我。”
薛珍兒“呦”了一聲:“出息了,還會告刁狀了?”
建成侯夫人忙道:“珍兒,你多大的人了,還跟弟弟計較!你少嚇唬他,原來膽子就小,一唬,夜裡該鬧覺了。”
“膽子小怎麼怪我?”薛珍兒反駁,“我看都是你們慣的才是,一個小小子,養得跟個小丫頭似的,別說重話了,我口氣大一點,都怕把他吹跑了——”
“你——唉!”建成侯夫人無奈,“你弟弟來得不容易,你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嬌一點,大了自然就好了。你說他,你將來還不是要靠他?”
建成侯夫人這話裡藏了機鋒,薛珍兒已是出嫁女,不靠夫家,卻要靠娘家這麼一個豆丁大的小弟弟,明著是指責女兒,實際上,是說與一直坐在旁邊默不作聲的方寒誠聽的。
方寒誠不傻,聽出來了,臉色咣往下掉了一層。
他要是個靈醒的女婿,這時候就該表白表白,但他不想,就當沒聽見,於是建成侯夫人的臉色也有點不好看起來了。
薛珍兒倒無所謂,又去教訓弟弟:“你大了,不許總讓乳母把你抱著,以後自己多走路,聽到沒有?”
寶哥兒道:“我走不動。”
薛珍兒敲下他腦袋:“怎麼就走不動?你的腿腳生著做什麼的?不許躲懶,下回回去,再叫我看見乳母把你抱著到處走,我就把你帶來,你以後跟我過。”
“我——我不,嗚哇……”寶哥兒嚇哭了。
建成侯夫人心疼得不得了,也顧不上跟討厭女婿生氣了,忙親自起身,把寶哥兒抱了回來:“乖,不哭,你大姐以後管自己的孩子,管不到你,不怕,不怕。”
薛珍兒哼了一聲:“娘,你就慣著吧。”
建成侯夫人一邊哄寶哥兒一邊跟她分辯:“哪裡慣著了,誰家的哥兒不是當成金玉般養著,我和你爹這麼大把年紀,千辛萬苦地,就得了這麼一個寶貝蛋——”
寶哥兒確實嬌,哭個不住。
那哭聲很響,很吵,但方寒霄在這吵鬧裡,忽然被吵出了靈光一閃——
他望著寶哥兒因為投入嚎哭而紅起來的肉臉,短暫地出了下神。
這個孩子,老來子。
是建成侯四十六歲的時候才生出來的。
第131章
選秀在穩步進行中。
方寒霄將才生出來的猜測壓在心底,他如今知道的訊息又多了點,一邊琢磨著怎麼從這危機入手破局,一邊等起甘肅那邊的回信來。
直接與皇權對上,這不是他一個闲散前世子容易做到的事,他需要協助,算算時間,回信是差不多該來了,這樣要緊的大事,照理韓王不該拖延才是。
他尚存萬分之一的指望,也許一切都是他想錯了,皇帝的反復與執拗隻表現在立儲這一件事情上,其餘大部分時候,他即便不算個聖君,至少也都表現得很正常,並沒有什麼昏庸殘暴的作為。
究竟想沒想錯,他需要韓王與他最終證實,但他等了幾日,卻一直沒有等到。
他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恐怕引來吳太監的注目,隻得盡力忍耐著。
周邊行省採選的秀女陸陸續續上京來,京城裡熱鬧而安然,一派太平盛世的景象。
皇帝的心情好像也好了些,一直都沒有提起來讓延平郡王回去封地的事。衛太妃七十的壽辰將至,作為先帝朝僅餘的老人,又是人生七十古來稀,在石皇後的提醒勸諫下,皇帝還打算著替衛太妃往大力裡辦一辦,也與宮裡添些喜氣,好迎新人進宮。
延平郡王高興不起來——祖母生日後,跟著就是父親蜀王的了,他將這視為皇帝對他的又一次隱晦的催促。
惜月於是又來了一趟平江伯府。
這是惜月自告奮勇來的,上回沒有收獲,也許這回就有了呢,不管做點什麼,總比坐困愁城好。
兩次來往距離時間太近,瑩月有些找不到充足話題的感覺——她再能安慰自己,真的面對惜月的時候,想到彼此隱瞞,姐妹做到這個份上,舊時無邪的情誼染上了說不清楚的異色,那種悵然感覺,無法盡說。
不過對於惜月的探問,不涉及方寒霄身上的秘密,她還是願意告訴她,盡力在暗流洶湧下維護著岌岌的姐妹情分。
小半天後,惜月帶著建成侯夫人曾攜子到訪的消息回去了。
壓力產生動力,延平郡王的腦子忽然運轉得平時靈光起來,一拍桌子:“——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