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有別,推官被她逼得後退不迭,連連道:“伯夫人,您這得有證據才行,下官簡單查探過,伯爺剛撈上來時,口鼻裡有泡沫,這是生前溺亡的特徵,因此不慎落水的可能性要大於為人殺害,您如果不信,那就允許下官命人對伯爺的屍身做進一步解剖,得出來的結論會更準一些——”
方伯爺的身份,不是他想剖就剖的,所以他先把人送回了府裡,平江伯府如要追究,那就解剖,查到不是方伯爺失足溺亡的證據,那才到下一個追查兇手的步驟。
聽到“解剖”兩個字,洪夫人的血冷了一些,方伯爺這個死狀已經稱不上善終了,還得把他開膛剖腹?時人對此有不少忌諱,饒是洪夫人報仇心切,也頓住了。
方寒誠在這時候趔趄著趕來了,臉上的表情很茫然,他今年也不過二十歲,性子其實還沒有怎麼定下來,喪父的音信一下砸到頭上,他比洪夫人來得還懵,反應不過來事情怎麼就這樣了。
洪夫人沒了丈夫,現在看見兒子更把他當成了支柱,丟下推官,又跟他哭訴上了。
她說得切齒又混亂,方寒誠聽完,更茫然了,道:“娘,怎麼就是大哥殺了爹?”
他們二房和長房不和,那是由來已久的事,可是不和到把方伯爺殺死?這超出了他的認知。
洪夫人見他竟然是不信的神氣,著急又難以訴說——怕兒子年輕說溜嘴,方伯爺曾經買兇的事並沒有告訴過他,不然,方寒誠也不會覺得方伯爺對侄兒比對他這個兒子還好了。
“扶老二媳婦回去。”方老伯爺心力已經交瘁,終於忍不住吩咐人道。
“我不走,你這個兇手——你不許再靠近伯爺!”
洪夫人尖叫起來,卻是發現方寒霄又蹲回了木板旁邊。
方寒霄沒有理她,隻是轉頭示意推官來看。
他把方伯爺的腦袋撥得側了過去,露出來了方伯爺的後頸,湿漉漉的頭發也被撥開,極靠近頭皮的地方,有一道青紫掐痕。
推官見慣傷口的人,腦中立刻就出現了這道傷痕的由來——這是有人按著方伯爺的腦袋,將他使勁地往下壓,壓進了水裡!
方老伯爺也湊過來看,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若是自己淹死也罷了,可是是為人害死——
想到方伯爺是怎麼被人壓在水裡,掙扎不動,活活溺死,他心中劇烈地一疼,再也支撐不住,腳下踉跄了一下,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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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老伯爺暈得很久。
他醒過來的時候,外面的天已經黑透了。
他怔了片刻,重又將眼睛閉上。
他是造了什麼孽。
一共兩個兒子,全部走在了他前面,隻留下他一個病歪歪的老頭子。
這賊老天,為什麼不索性把他這把老骨頭收走,偏把他的壽數留著,叫他品嘗這白發人送黑發人的錐心之痛。
外間似乎有人在輕輕走動。
方老伯爺心灰意懶地躺著,他沒有一點力氣,隻覺這世間也不再有任何叫他留戀之處,直到他漸漸想起暈倒前看見的那一道掐痕。
方老伯爺心中悲愴,可是他手腳的力氣頓時回來了一半——不論是誰,殺了他的兒子,就得給他償命!
他翻了個身,想爬起來。
外間的人似聽到動靜,腳步頓了頓,很快舉著一盞燈進來。
那人先走到桌邊,再又來到床邊的時候,方老伯爺才發現是瑩月。
“老太爺,您醒了?”瑩月問候他,並試圖伸手攙扶他。
方老伯爺重新鼓起了心勁,倒不至於再那麼孱弱,他自己坐了起來,問道:“霄兒叫你來的?他人呢?”
瑩月聽他聲音幹啞,轉頭去倒了杯茶,捧回來細聲細語地道:“是,大爺跟府衙的推官出去查案去了,叫我在這裡照顧老太爺。”
這事照理是洪夫人的活,不過洪夫人從對方老伯爺私房的美好幻想中一下到了失去丈夫的境地裡,落差太大,快瘋了,自己都顧不來,哪還管得到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忙道:“查出來什麼沒有?”
瑩月搖頭:“大爺還沒有回來。”
方老伯爺失望地喝起茶來。隻喝了一口,他就把茶杯遞了回去,他不是不渴,可是嗓子眼裡堵著,他喝不下去。
瑩月剛接過來,外面傳來了急促的動靜。
是洪夫人。方伯爺真的被找出他殺的證據以後,她也愣住了,隨後方寒霄跟隨推官出去,她下意識忙叫方寒誠也跟上去,至於別的暫沒反應過來,守著方伯爺的屍體守了半天,也想不起來吩咐人準備置辦喪儀等事,直到終於回過了神,又跑來方老伯爺這裡鬧了。
她現在這個狀況,小廝也不好攔狠了她,叫她闖了進來。
洪夫人進來沒有別話,仍是咬定方寒霄是兇手:“他早就怨恨伯爺搶走了他的爵位,當年就懷疑是伯爺暗害他,我們怎麼解釋他也不相信,這一次,一定是他把老太爺的私房哄到了手以後,再也按捺不住,就對伯爺下了毒手,嗚嗚——”
瑩月忍不住:“我們沒有,誰做了壞事,你心裡清楚。”
“怎麼,你還想倒打一耙不成!”洪夫人厲聲指著她,“我做了什麼壞事,你倒是說出來我聽聽!沒憑沒據的,打量我和伯爺脾氣好,冤枉了我們這麼多年,如今伯爺死了,還要往他頭上潑髒水!”
瑩月有點急:“二夫人,你不要這麼大聲,吵著老太爺了。”
她聽到方伯爺的死訊以後,本是驚呆了,想跟出去看看,方寒霄知道她膽量不大,怕嚇著她,不叫她出去,後來才匆匆回來一趟,叫她去靜德院看顧方老伯爺,她就來了,她幫不了別的忙,就這點差事,她要做好。
洪夫人哪裡懼她,仍是吵鬧,好在她沒鬧騰兩句,方寒霄和府衙推官以及方寒誠都匆匆回來了。
這個時辰,推官早該回家了,方寒霄慮著方老伯爺必定著急真兇信息,特把推官留著,請他再跑一趟。
推官了解他的心情,幫了這個忙——他們去東便門附近到處詢問方伯爺的行蹤及他身邊出現的人以及任何其餘可疑情況,這大半日沒有白跑,真的問出了些情況。
就是這情況吧,實在有些詭異,詭異到方寒霄本人不大好出面,必得他這個官衙中人來說才顯得客觀公正,更能取信於人。
“下官回稟老太爺,伯夫人,伯爺這幾日在外,撒了人手專往那些下九流的地方去,似是想尋到那些隱秘的做殺頭買賣的門路——”
三教九流是各類案件高發地,推官手下的衙役很熟悉這些門道,而以方伯爺的身份,他對這個層次是不熟悉的,雖是秘密派了心腹去打聽,仍是留下了尾巴,讓衙役從那些人口裡問了出來。
推官這麼說著,表情很奇特——嗯,被殺的原是想殺人的,這個展開,饒是他辦過那麼多樁案子,所見也沒幾樁,無法評價。
隻能平鋪直敘地繼續道,“下官等在查探途中,遇到了昨日跟隨伯爺出門的小廝,這小廝昨晚丟了主人,正慌亂著,不敢回來,滿街亂找。聽見伯爺已經遇害,他反應不似正常下人,下官見他神色不對,審問之下,他招出了實話,貴府伯爺確有買兇之行,原是想殺——”他看了方寒霄一眼,在方老伯爺僵凝的目光中說出了下文,“侄兒。”
第118章
僵凝住的不隻是方老伯爺,屋裡的所有人基本都呆住了。
好一會兒,洪夫人回過了神,緊緊地盯住了方寒誠,聲音悽厲:“誠哥兒,你說句話,你爹屍骨未寒,你就聽著人這麼冤枉他?!”
這種事怎麼可以承認!
無論被抓住怎樣切實的把柄,方伯爺已經死了,這件事沒有辦成,那就可以抵賴到底。
但方寒誠沒有這麼強悍的心理防線,跟方伯爺出門的那個小廝還是他在大街上認出來的,結果被審出那麼一篇話來,衙役的回報,也都是在他眼皮底下發生的,當時推官看他的眼神就不對了,他震驚又恍惚著,想要為方伯爺辯解,一眼又看見方寒霄蹲在路邊,拿樹枝在地上跟推官比劃著什麼——
這個堂兄沒出事之前是什麼風採,如今連說句話都這麼費勁,當年平江伯那個爵位,究竟是怎麼落入方伯爺手中的?
方寒誠當時蒼白地分辯了兩句,又罵那小廝,推官也不反駁也不阻止,但他富有深意的眼神明確地告訴了方寒誠,他隻是禮貌性地聽一聽,事實到底怎樣,他心中自有論斷。
方寒誠就失去了繼續說下去的力氣,現在洪夫人逼著他問,他也隻能說出來一句:“我不相信爹會害大哥,裡面應該有誤會。”
是“應該有”,而不是“一定有”。
這個口聲裡的發虛之意,方老伯爺聽出來了。
他本是坐在床上,用力地,拍了一下床鋪,而後向後仰倒,聲音似哭似笑:“好,好啊——”
方老伯爺沒有陷在那樣的情緒很久,好像打擊過了頭,便也沒有什麼值得驚怪的了,他很快直起身來,通紅的雙目在屋裡找尋著,找到了方寒霄身上,重新開口:“霄兒,代我送張大人出去罷,今日太晚了,不要再誤了張大人的時辰了。”
張姓推官也知道這個場面自己不適合久留,他也不想卷進人家的家務事裡,拱了拱手:“老伯爺客氣了。”
就跟著方寒霄走了出去。
方寒霄送完客,再回來的時候,正聽見洪夫人激烈地辯解著:“老太爺,你可不要信那昏官的話,他查不出來殺伯爺的兇手,還倒往伯爺頭上潑了一盆髒水,伯爺怎麼可能會買什麼兇,簡直是荒誕,或者至多是底下人背著伯爺瞎胡鬧了些什麼,知道伯爺遇害了,就一股腦往主子頭上栽——”
“誠哥兒,你說呢?”方老伯爺表情漠然地聽到此處,忽然點了方寒誠的名問。
方寒霄聽了片刻,沒聽到方寒誠的回話,邁步走了進去。
他邁步過方寒誠身邊的時候,方寒誠與他對視了一眼,旋即好似被驚嚇到一般,把頭深深地埋了下去,既不再看方寒霄,也始終沒有答方老伯爺的話。
他不是不想附和母親,可是,說下人自己動念買兇去殺方寒霄——洪夫人給出的這個借口實在太太牽強了,他即便還有些不願相信目前查證出的事情,可更不能被洪夫人說服。
而洪夫人連他都說不服,還想聯合他去蒙騙方老伯爺。
怎麼可能啊。
方伯爺的死來得太突然了,他慌張到六神無主,既想不出父親是遭了誰的毒手,也沒想到父親會在外面找買兇的門路,他短暫的二十年人生裡,嫉妒堂兄與花天酒地佔了他的大部分時間,一下要直面這麼可怕的事,他隻覺得他的腳下好像出現一道深淵,稍有不慎,他就要掉下去。
對他的沉默,洪夫人很著急:“誠哥兒!”
方寒誠臉色陣青陣紅地變幻著,終於道:“——我去看著爹。”
方伯爺孤清地躺在前堂裡,暫時隻有下人守著。
沒有人阻攔他,洪夫人猶豫了一下,再想攔時,他已走了出去。
他的腳步有些踉跄,但走得很快,洪夫人追到門邊,已隻見到他踏出外間堂屋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