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子沒有一個字是虛的!”宜芳立刻道,“不怕實話告訴奶奶,我原來不說,一是覺得說了也沒什麼用,我哥哥隻給我留了一句話,能做得多大準呢,二來,我一個丫頭,也沒什麼志向,隻想把日子得過且過下去就算了,大爺,大爺這樣——”
瑩月懂她的未竟之語,要求一個身家性命都不在自己手裡的小丫頭出頭爭取什麼天理公義,是苛求,方寒霄回來是回來了,可是他裝著啞疾未好,落在宜芳眼裡,便是他並沒有能力與方伯爺爭鬥,這種情況下,她不敢站到大房來。
宜芳接著道:“我也不知道大爺奶奶的為人,恐怕說了,沒個結果,白賠了一條小命,就想繼續閉嘴算了,可是,我不知道二爺發什麼瘋!”她的聲音又狠起來,用詞算得大膽犯上,“我在府裡混一口飯吃還罷了,我哥哥泉下有知,也不會怪我,可是倘若叫我做了二爺的人,替二老爺那一房生下什麼兒女,我過不去這一關,我怕我哥哥閉不了眼!”
宜芳這個哥哥,替方伯爺幹了髒事後被滅口的可能性已經昭然若揭了,宜芳自己抱著這個秘密琢磨了多年,很顯然早已想明白這一點,她說方寒誠“惡心”,真正惡心的點在這裡,方寒誠在女色上的輕浮性子,推了她最後一把,讓她終於吐露出了真相。
方寒霄的心情已平復了下來,他當年苦求證據而不得,如今人證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了他面前,短暫的激越心緒過後,他執筆寫:你可敢到老太爺面前說此話嗎?
瑩月探身看了一下,轉頭復述給了宜芳。
“我敢!”宜芳立刻道,跟著又磕了個頭,道,“隻求我說完以後,大爺奶奶如要和伯爺鬧開分家,把我帶著,若是因著我哥哥,嫌我礙眼,將我轉賣與別家都行,隻求別打發我回二夫人那裡。”
方寒霄沉吟著點了點頭。他問這句,隻是最後的試探,並不打算眼下就拉著宜芳去,方老伯爺偏疼他,他也不忍心去刺激方老伯爺,這個真相說與不說,如果說,怎麼說,他都需要好好考慮一下。
宜芳出去了,她仍舊回去自己的廂房住著,穩妥起見,瑩月告訴她這一陣都不要出去,證人必須保護好了。
這一個意外的變故過後,時候就很晚了,大約也是因著晚,被打發走的另五個丫頭沒有什麼回音,暫時還算安靜。
草草洗漱過後,燈熄夜寂。
方寒霄的胸膛被拍了兩下,他抬手捉住了拍他的那隻纖手,啞聲道:“你做什麼?”
“我看你好像睡不著。”瑩月小聲道。
其實她也睡不著,她對著宜芳的時候尚算平靜,因為這個人證來得太突然了,她沒有什麼真實感,可是回想回去,那一種驚心動魄感就慢慢湧了上來。
舉頭三尺,也許真的有神明存在。
那一張天網,靜靜地張著,也許可以逃得過它一年,兩年,三年,可是終究,會有那個還報的時候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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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當我是小娃娃,還拍我兩下想哄我睡覺嗎?”方寒霄低低笑了出來。
不過他心中奇異地確實被安慰到了,她這樣柔弱,可是這個時候在他身邊,關心他,就也可以成為他的後盾。
“我沒事。”他抓住瑩月想縮回去的手不放,放到唇邊親了一下,然後翻身把她抱住,也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背,“睡吧。”
他少有地不想做什麼,就安靜地度過這一個夜晚。
“——嗯。”
**
洪夫人對著被退回去的五個丫頭,當然是很生氣的。
她也去過靜德院,可是也進不去,剛按捺住火燎一樣的情緒,打算著讓她安排到新房的人手做點什麼,被人料了先機,劈頭把人給她全扔回來了。
——也不算全,還漏了一個宜芳。
洪夫人沒放在心上,宜芳若知道點什麼,當年方老伯爺回來查證時她就該出頭了,那時都風平浪靜,現在又能有什麼。
她聽了五丫頭的稟報,知道了宜芳去而折返的事,便隻以為她能鬧,瑩月慣常又軟糯,叫她鬧得心軟把她留了下來。
想到總算還留了一個釘子在裡面,洪夫人的心情終於好了點,暫忍耐下急切,等到隔日方伯爺回來,才忙找上他商議。
“伯爺,老太爺這心,也太狠了,眼裡心裡隻得一個霄哥兒,伯爺不得他的喜歡也罷了,難道我們誠哥兒不是他的孫兒嗎?平日裡不待見誠哥兒罷了,遇上這樣大事,也一點不想著誠哥兒!”
洪夫人說著,正經是怪傷心的。
那麼大筆財物,邊都挨不上,能不傷心嗎。
方伯爺聽著,呼吸粗重了起來,但待到她說完,又緩緩平息下來,隻道:“不用你說,我早知道了!”
洪夫人忙道:“老爺既知道,那可有什麼主意?依我的意思,可得快著些,乘著東西才交到霄哥兒手裡,他還沒捂熱,還能要出來些,若晚了,他或是轉移了,或是耍賴說使完了,那時到哪裡想去!”
“我不會給他這個機會。”方伯爺語意沉沉地道。
洪夫人一時未解:“那是要怎麼樣——?”
“當年怎麼樣,如今依樣再來一遍罷了。”
洪夫人心中一跳,瞬間會意:“老太爺如今可在家呢,伯爺想定了?”
方伯爺道:“定了。”又皺了皺眉,“隻是當時我都未料到一回能成事,吃驚之下,對齊東那小子下手急了些,也沒弄清楚他到底怎麼尋上那波人的,如今要找,有點麻煩。”
方伯爺對當年找的那一起人很是看得上,因為事後以方老伯爺的能力也沒追到什麼首尾,隻能當做遇匪處理,方老伯爺如今就在京中,他要對方寒霄再次下手,必須慎之又慎。
除了當年那些人,別人他不放心。
可那些人他不是親自找的——他當年雖未承爵,在京裡也是有頭有臉的,不可能去和亡命徒面對面交易,原是派了小廝偷偷出去找門路聯絡,能不能成,本都沒有譜。
及到方寒霄真的傷重回來,他驚奇極了,也狂喜極了,因實在掩不下這重情緒,才讓方寒霄窺破了他的真面目,咬定了是他下手。
幸虧他把齊東處理得及時,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可帶來的麻煩是,他如今再想聯絡人,一時也聯絡不上,他已經出去打探過一遭了,隻沒個頭緒。
“你在家裡,該怎麼樣就怎麼樣,也不妨裝模作樣去找老太爺鬧兩場,外面的事,我抓緊著,你不要露出什麼聲色。”方伯爺囑咐道。
洪夫人有一點點遲疑,這一回,方老伯爺畢竟在家——
但想及昨日緊閉的靜德院門,她不得沾手的巨大財富,貪婪終於蓋過了一切:“是,我知道了。”
接下來的幾日,方伯爺本人看似不再有多少動靜,但他使出的心腹人手一直在外面奔波刺探著。
總是沒有什麼音信。
方伯爺心裡焦躁,在府裡漸漸呆不住,有一日便出去走動散心了一下。
當晚沒有回來。
他那麼大個人,一晚未歸,府裡也沒什麼人注意,方老伯爺隻以為他是賭氣出去喝悶酒,醉倒在誰家了。
連洪夫人都未留神,晚間照常歇下。
直到隔日,順天府的衙役上門,送回了方伯爺。
出門的時候好好的。
回來的,是一具冷冰冰的屍體。
第117章
方伯爺是溺水身亡。
他不知怎麼落入了東便門附近那一段的護城河裡,早上守城兵丁換值的時候發現河裡沉沉浮浮著一個人,費了點勁撈上來以後,發現已經沒氣了,便報了順天府衙。
府衙聽說落水的人衣飾不俗,應當有些來歷,由推官親自帶人來了。
方伯爺在水裡泡的時間不長,臉面都還大致清楚,推官一來把他認了出來,就直接讓衙役抬著送到了平江伯府。
平江伯府的天塌了。
洪夫人直瞪著眼,往方伯爺青白浮腫的臉上怔怔看了片刻,兩眼向上一插,迅速地昏了過去。
她不是個軟弱的脾性,但這噩耗來得太驚人也沒有一絲緩衝,丈夫的屍體就這麼毫無遮掩地擺在面前,連個自我欺騙的餘地都沒有,她腦中斷了弦,隻能暈過去。
她暈的時間不長,丫頭們剛手忙腳亂地把她抬回內院,她又醒過來了,揮開眾人,深一腳淺一腳踉踉跄跄地往外趕。
她再次回到外院的時候,正好看見方寒霄蹲在方伯爺身旁,翻著他的口鼻查看著什麼。
錚。
她腦子裡又斷了一根新的弦,母虎一般,照著方寒霄的背影撲上去:“你——你!”
太狠了!
太毒了!
這個喪門星!
她受刺激過甚,心中眼中一片血紅,想不了更多,隻覺得一定是方寒霄下的毒手。
方寒霄聽得腦後風聲,及時側身一閃,洪夫人便直接撲到了躺在門板上的方伯爺身上——門板是推官就近從東便門裡一家店鋪徵用的。
方伯爺重紫色的嘴唇及死白的臉色近距離呈現在面前,洪夫人還碰到了他垂在身側的手,那種黏稠湿冷的可怕觸感令洪夫人尖聲驚叫出來,咚一聲向後跌坐在地上,又控制不住地向後爬了兩步才停住。
“老二媳婦。”方老伯爺蒼老遲緩的聲音響起來,“你受不得這個打擊,就回去歇著罷。”
洪夫人這才發現方老伯爺不知何時也來了,站在一旁,拄著拐杖,還有一個小廝在另一邊攙扶著他——因為單拐杖已經不足以支撐他搖搖欲墜的身形,他的腿腳微微顫抖著,他勸洪夫人回去休息,可是他看上去也隨時可能倒下去。
“老太爺,老太爺!”洪夫人如抓住救命稻草,衝上去,扭曲著面孔道,“是霄哥兒害死了伯爺,一定是他,你要為伯爺做主啊!”
方老伯爺想嘆氣,但已經連嘆氣的力氣都沒有了,表情木木地道:“老二媳婦,你冷靜一點,不要胡說。”
“老太爺還勸我冷靜?我怎麼冷靜?!”洪夫人驚恐憤怒過後,終於放聲痛哭,“伯爺是你的兒子呀,親兒子,你袒護孫子,就要讓伯爺枉死嗎?!”
“老太爺,你要是真不管,我就去告官,我要告官!”
推官還沒有走,站在一旁,官服顯眼,洪夫人奔著他就去了,手指用力地指著方寒霄:“兇手,他就是兇手,把他抓走,叫他給我家伯爺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