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寒霄原來正松了口氣,聽了這一聲,目光又轉了過去——她“嗯”的什麼?意思他不回來也沒什麼?
瑩月不明所以,跟他目光對上,學著囑咐了他一句:“你一路上要小心,早去早回。”她想了一想,偏頭,“還有,不要太辛苦了。”
方寒霄舒服了,同她點了個頭,表示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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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城到揚州這一路,幾乎全在水面上度過。
這一條路程且是繁華水道,南來北往的大大小小的行船無數,薛嘉言長這麼大,頭一回出京,興奮得不得了,不過才在甲板上來回飛跑了兩趟,他就被撂倒了——暈船,不得不躺進了艙室裡。
他很悲憤,又哼唧唧地:“方爺,你說我在京裡也不是沒有坐過船,都好好的,怎麼到這大河上,就暈了呢?!”
——大河大船,同你京裡坐著玩的小舟怎麼一樣。
方寒霄寫了要給他看,薛嘉言勉強抬了頭,眼前一陣暈眩,腦袋頓時又砸回了枕上:“哎呦,不行,我看不了字,一看這一團團的,我更暈。”
那沒招了,方寒霄把紙揉了,站起身來,暈船這毛病沒藥醫,但也不難治,捱著,在船上再飄兩天,習慣了就好了。
他走回了最大的那間艙室,於星誠同他一樣,在外面跑慣了的人,在水面上與在平地並不覺有什麼差別,拿著一本書,偷闲在看。
察覺他進來,笑把書放下,道:“他還好嗎?”
方寒霄點頭,示意沒有大問題。
“那就好。”於星誠笑道:“幸而今天天氣還不錯,不曾刮起大風,不然他還要難過些。”
方寒霄寫:無事,這兩日天氣都晴朗。
於星誠看了:“你問過外面的船夫了?——哦,對了,你不必問,你昔日跟老伯爺在江上常來常往,這類簡單天象你多半自己就會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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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寒霄笑著點了點頭。
於星誠打量了一下他,面上生出惋惜之意:“鎮海,你受這番磨折,著實是可惜了。天意實在弄人。”
他說著,聲音低了下去,“譬如王爺也是。一晃四五年了,不知王爺可曾把喪子之痛放下。到如今,又無端受了這個指責。”
他這個王爺,指的自然是韓王。
隨著他這句話,方寒霄的思緒也悠悠飄了回去。
船行江上,闲適無事,聽著艙外渾厚規律的波濤聲,人似乎很容易回顧起往昔來。
那一年,他悲極憤極,破家而出,遊蕩在空茫的天地之間,以天為被,以地為席,野人般漫無目的地到處行走,他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聽見任何話語,逢城有意不入,很長一段時間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裡,直到有一天,他遊蕩到了甘肅境內。
他來的時候不巧,這裡的關卡查驗比任何地方都嚴厲,他從京城出來四處亂走,因為幾乎沒進過城鎮,便也沒人問他驗看路引,天下之大,他盡可遊蕩,但甘肅這裡卻不同,他在郊外時也被官兵抓住了,他當時形容很糟,一看就不像個正經良民,官兵抓他也算情理之中。
他沒怎麼反抗,也不打算自報家門,牢裡的日子未見得比外面餐風宿露難過多少,進去就進去,他無所謂。
但官兵卻沒有把他送進牢裡,而是送進了韓王府裡。
負責審問他的,是在病榻上的韓王妃。
他把自己混得像個野人一樣,但神智畢竟始終清楚,於是他很快搞明白了,甘肅境內所以風聲這麼緊,是因為韓王的長子兼世子剛剛亡歿。
這位王世子年少氣盛,偷偷帶了一兩千兵去偷襲在邊境上騷擾的北漠騎兵,不幸戰死,全軍覆沒。
照理這是王世子自己的問題,但韓王強忍著巨大的悲痛,詳驗了王世子的屍身,發現他在許多傷痕之下,有一道刀傷,這刀傷不同於北漠有些騎兵會使用的彎刀,而是來自內陸的直刀。
韓王因此認定了世子的死有疑,與當地官府通了氣,在甘肅全境展開搜捕,尋找一切可疑人物。
方寒霄作為外地遊蕩過來的生面孔,就這麼被抓了進來。
他那個時候,是脾氣最犟最壞的時候,刀架到脖子上了,也不肯服軟解釋,報出家門,因為他自覺已經同方家做了切割,從此都不把自己當做方家人了。
但架在他脖間的刀仍是很快放了下來,因為護衛在威脅他的時候,切斷了他披散的長發,露出了他脖間的傷口。
他剛受傷那一陣,方老伯爺還在任上,沒有趕回來,是方伯爺給他請的大夫看的,就是在那一段短暫時候裡,他確定了是方伯爺下的黑手,因為他重傷垂危在床,方伯爺和洪夫人這對平時一向待他慈愛可親得不得了的二叔二嬸終於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些真面目,那一種怠慢與壓抑不住的喜悅與多年夙願得償的如願,利刃般一下下砍在他的心上。
什麼和睦,什麼慈藹,都是假的。
既然是這樣,方伯爺當然不可能給他請什麼好大夫看,他命硬,吊著一口氣,等到了日夜兼程趕回來的方老伯爺,向他告了方伯爺的狀,然而因為他遇匪時沒有留下證據,方老伯爺並不肯相信。
方老伯爺能替他做的,就是把滿京的好大夫都拉到府裡來治他,可是這些好大夫最終給出來的都是一個結論:治不了他受傷的喉嚨。
方老伯爺無法,被迫做出了將世子位移給方伯爺的打算。
他強撐的這一口氣,到這時再也撐不下去了,憤而出走,他開始沒有得到很好的治療,後來又去外面遊蕩,再沒有用過藥,身上有些傷口好了壞,壞了好,一直反復,到被抓進韓王府的時候,都仍是看得出來。
這傷口某種程度上是救了他,因為韓王妃及時意識到了他一語不發,不是抵抗,而很可能是受傷說不出話來。
韓王妃中年喪子,心情悲痛,當時的情形也沒有多好,發現到他應該不是什麼危險人物之後,一口氣松下來,就想先歇一歇,讓人把他拉去洗澡,洗完了再過來接受審問。
他當時那一身,著實有礙觀瞻,韓王妃看他有點頭疼,不想捏著鼻子問他。
不過等洗完以後,韓王妃的感想就又不一樣了。
天下英朗的少年郎可能多少都有點差不多,而還另有個說法,叫做人有相同,物有相似,他洗去了一身塵垢,換了新的幹淨衣裳,往韓王妃面前一站,韓王妃那麼堅強的人,能出頭親自審問疑兇的,頓時紅了眼圈——因為露出了幹淨整潔的頭臉以後,他跟剛剛戰歿的韓王世子,居然足有四五分相似。
這四五分聽上去似乎不多,但已足以聊慰韓王妃喪子的心情,韓王妃立刻把他留了下來,給他安排住處,衣食,下人,然後請他幫忙做一件事。
去照顧韓王。
他從進府起,安排他各項事宜,所有出面的一直都是韓王妃,這不是沒來由的,因為韓王病得更重。
同遇喪子之痛,韓王妃以女子之身,反而更堅韌些,而韓王在驗看過兒子的屍身後,受不得這個刺激,直接被擊垮在了病榻上,已經連神智都不清楚了。
第74章
韓王之病,主要是心病,任誰看見兒子身有十數處傷口,還要一一仔細去查驗這些傷口,驗完以後都不能不倒下。
方寒霄當時處於幾乎放棄人生的階段,對什麼都無可無不可,韓王妃請他去,他就去了。
他起初照顧韓王說不上多麼精心,一則他不會,他是鮮衣怒馬地長大的,哪裡幹過伺候人的活計,二則他也沒那個心,韓王喪子不喪子的,和他有什麼關系。
但漸漸地,他被韓王悲痛的模樣觸動了。
他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不相信他是一回事,可方老伯爺飛馬趕回,見到傷重的他時,那一種快被壓彎了腰的發自內心的傷痛也不是假的。
他掙扎在生死一線,憤恨於自己被不信任的時候,顧不上親人的情緒,但當他以旁觀者的姿態去看韓王,看韓王隻要醒著,就貪婪地從他臉上尋找亡子的影子,他忽然就把方老伯爺那些傷痛全記了起來。
他身體前程毀於一旦,從雲端直墜地面,方老伯爺怎麼會不難過呢。
他還跑了,方老伯爺知道,一定更傷心吧。
變的隻是方伯爺,方老伯爺其實沒有變,一直都是疼他的老祖父。
認清到了這一點,他內心那些湧動堵塞了好長時間的情緒終於尋到了出口,慢慢開始往外排解,他對韓王的照料變得認真起來,因為他在這過程裡也得到了同自己的和解。
在韓王府的第一年,韓王夫婦一直都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不想說,他對方老伯爺沒有怨恨了,可他還是不想回去,就這樣回去沒有意義,難道方老伯爺還能把爵位從方伯爺頭上奪過來,再還給他嗎?
這個爵位是方家的,然而說到底是朝廷的,朝廷的封賞,不是兒戲,不會任由有爵人家過家家似的,一會兒給這個,一會兒又給那個,哪怕一房之內長次子更替,都是要有充分理由的。
韓王夫婦看出他身上有事,但沒有逼他,就一直把他留著,因為他們願意看見他,不過他也沒能瞞太久,第二年,就露餡了。
想到這裡,方寒霄寫:到了揚州,您要先私訪幾天嗎?
於星誠看了,想了想,道:“倒是不必,我們直接去拜見延平郡王罷,這回的事,民間恐怕打聽不出什麼來。”
方寒霄點了點頭。
於星誠若有所感,笑道:“鎮海,你是想起了當年啊。”
方寒霄與於星誠當年那一次巧遇,就源自於星誠的微服私訪,那是方寒霄到甘肅的第二年,於星誠奉旨入陝西行省巡行,出於想看一看韓王風評的緣故,他進入韓王封地的時候,選擇了微服。
這一微就微出問題來了,世子亡歿的陰影仍在整個封地上徘徊,官府不能長久為藩王所用,明面上是撤回了對當地的盤查,但屬於韓王府自己的勢力從未有放松,於星誠這麼撞進去,還似有若無地打探著韓王,豈有不引起韓王府注意的。
於是,他就步了方寒霄的後塵,也被抓進去了。
於星誠起初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官員身份,試圖找說辭糊弄過去,但他沒有與先世子相像的優勢,韓王對他可一點都不客氣,發現他說的不是實話,就要命人上刑。
就是這個時候,方寒霄才練完了武,滿頭大汗地進來了,兩邊一碰頭,都愣住了。
兩家聯絡有親,他們此前當然是認識的。
於星誠的御史身份暴露了,方寒霄豪貴子弟的出身也瞞不住了。
兩人在韓王面前都泄了底,那沒什麼可嘴硬的了,隻有坐下來談。
談的結果,當無事發生過,於星誠既沒有在這裡見過方寒霄,方寒霄也不知道於星誠來考察過韓王。
對外面,都絕口不提,按兵不動。
直到如今。
“王爺膝下還有二子,希望可療他喪子之痛罷。”於星誠是為這件事被抓進去過的,所以他的印象也很深刻,感慨著又道,“隻可惜,二位小爺年紀著實是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