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命關頭,誰管得上誰,惜月明哲保身,不算什麼錯。
石楠生氣地道:“可是如果大奶奶提前知道了這件事,一定會去告訴二姑娘的!”
瑩月:“……嗚!”
她抽噎聲陡然大了一點。
她哭什麼呢,就是哭這個。
她不認為惜月害她,她甚至可以說服自己惜月情有可原,可她還是這麼傷心,因為她在情感上不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去看待這件事。
沒有孩子不依戀爹娘,在她還不懂事的時候,她努力伸出去手過,但從沒有回應,她沒得到過這份理應與生俱來最深刻的羈絆,她跟惜月在一起的時間還多一點,徐家令她有所留戀的人,不是徐大老爺和徐大太太,而是這個不同母的姐姐。
而現在,這份留戀也要沒有了。
這意味著,她對整個徐家的留戀都要沒有了。
於她軟糯的內心深處,其實始終保留著一份對他人——哪怕是親人的審慎。這是曾經那麼多次伸出去而落空的手留在她身上的刻痕,她自己都未必記得了,但這刻痕確實地打了下來。
她會因此不自覺地學會收拾自己不該有的欲望,克制、保留著自己,以避免因此受到傷害。
簡單說,這也算是趨吉避兇的一種,不過這一項是最深的本源,她模糊地知道這一點,並因這一點而難過。
因為她從她的家裡找不到任何留戀了。
她難過的不單是被惜月傷到,也是不知道以後要怎麼辦。
方寒霄本來隻是平靜地守著她。
惜月出逃甩鍋之事,瑩月不知道,他反而是知道的,他派人盯過徐家,不過這件事並不重要,所以事情過了以後,他也就放到腦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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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為瑩月哭一會兒該好了,誰知她看著快自己忍下來了,不知想到了什麼,又重新哭回去了,兩個眼睛都揉得紅腫。
他皺起了眉,他不知道一個庶姐對她有這麼大影響。
他的手抬了抬,但瑩月依靠著石楠,兀自哭得入神,他手又放下來,轉頭看了一圈,找到一根小樹枝,直接把她拉蹲下來,在地上寫著告訴她:別哭了。
瑩月努力辨認了一下,抽泣著道:“——哦。”
方寒霄又寫:你姐姐跑了很好。
瑩月噎住:“……好、好什麼?”
她不那麼想哭了,因為她有點覺得生氣了,她這麼難過,他還跟她對著來,怎麼這樣。
方寒霄慢悠悠劃:不跑,我就要娶她了。
瑩月:“……”
她嘴角一撇,嚶嚶嚶。
方寒霄少有地呆了片刻,把小樹枝扔了,轉頭茫然看她。
“你,隻想著你自己,嗚——”瑩月哭著指責他,“沒有人管我,我嗚嗚嗚——”
她覺得自己又慘又悽涼了,沒有一個人喜歡她,為她著想一點。
方寒霄緩和氣氛失敗,沒辦法地,重新伸了手,簡單粗暴地把她的腦袋摁了過來,摁到自己肩上。
瑩月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居然沒想起來掙扎。
方寒霄心下不著痕跡地松了口氣,於是耐心地,自己找了個節奏拍撫起她來。
第43章
清渠院裡。
剛才外出不在的雲姨娘頂著烈日,失魂落魄地回來了。
她從十八歲起跟了徐大老爺,如今也是三十多的人了,這個年紀的日子一旦難熬起來,更易催逼容顏。
她出去時努力妝扮齊整了一番,但現在條件差了許多,劣質的鉛粉使了不如不使,在驕陽下隻來回繞了一圈,脂粉就因為悶在毛孔裡的汗滲出而浮上來,跟戴了一層面具一樣,窘迫地展示著遲暮的悲哀。
梅露見她熱得嘴唇都幹裂了,忙去捧了茶來,這茶跟從前也不同了,雲姨娘渴著的時候不覺得,一氣喝完一杯,再喝第二杯的時候就受不了了,越喝越慢,最後皺著眉,把還剩著的大半杯放到了炕桌上。
然後她才覺出有點不對,轉頭看了一眼對面隻是埋頭縫著手裡一件中衣的女兒:“——你怎麼了?”
惜月道:“我沒事。”
她聲音幹幹的,又叫了一聲菊英,“你去給姨娘打扇,我總在屋子裡,不熱。”
原站在她邊上的菊英答應著,走到了雲姨娘身後,繼續揮起手裡的一柄水綠花蝶圖紗織團扇。
扇子的紋樣很好看,但再細看,就會發現扇面上已經有兩根紗跳了,沒有合適的絲線,無法補回去,隻能就任那兩根線那麼突在外面。
大廈一傾,殘酷在方方面面。
惜月不說,雲姨娘也沒有力氣追問了,她實在顧不上,自己呆呆坐了一會,忽然落下淚來:“二姑娘,是姨娘害了你。”
惜月的手一抖。
她戳到手了,尖銳的針尖戳進指尖,痛到心尖。
但她沒有叫疼,隻是隨手一抹,把那滴血抹了去,然後道:“姨娘別這麼說,姨娘是為了我好,我知道。”
雲姨娘似乎沒有聽進去,隻是有點失神地道:“我見到三丫頭跟方家那大爺了,三丫頭不知為著什麼事,蹲在地上哭,方家大爺在旁邊寫著字哄她,他雖然不會說話,可看上去待三丫頭不錯,人生得也很體面。要不是從前姨娘心太高——”
惜月要重新縫制的手頓住了,她知道瑩月為什麼哭,低聲道:“姨娘別說了。”
她不想多想這些,恐怕自己會難以再承受。至於是承受不住對瑩月的所為,還是對於自己過往選擇的追悔,她分不出來,也不想分。
她轉移了話題:“姨娘沒有見到老爺,對嗎?”
雲姨娘會出去,是為了想法設法堵徐大老爺去的。
打從她們逃家回來後,日子就一落千丈,徐大太太作為主母,從前是沒想跟雲姨娘認真,徐大老爺常年不著家,空的不隻是她的屋子,也是雲姨娘的屋子,對這些不受寵的妾們,徐大太太雖然仍舊看不順眼,但不到十分扎眼的程度,於是不曾使過太激烈的手段對付。
但雲姨娘敢這麼跟她作對,就不一樣了,不把雲姨娘收拾老實了,別人有樣學樣地作反起來,她還怎麼管家?
勒令遷院子,找借口把大部分下人調走,克扣份例,全套手段毫不留情地砸下來。
對於待遇上的直線下降,雲姨娘可以忍,她知道自己幹了什麼,如果受點罪能讓徐大太太把這口氣出了,她願意。
所以開始的時候,她沒想過去找徐大老爺求情——想找也不容易,徐大太太疏漏了一回,不會給她第二次機會跑出家門去。
但徐大太太的酷厲不止於此,她撂下了要命的一句話,令得雲姨娘和惜月魂飛魄散,心氣全無。
——“二姑娘心高,伯府的公子都看不中,我竟不知該與你尋個什麼人家才好了,既然如此,二姑娘就安心地在這院子裡住下吧,不論十年八年,家裡總是不缺你一口飯吃。
免得二姑娘嫁到那些不如意的人家去,委屈了你這嬌貴身子不是?”
這一招太絕了,竟直接就絕了惜月出嫁的路,便是連那普通百姓的門戶都不給她找了。
雲姨娘哪裡還能坐得住,冒著讓徐大太太折磨人的手段再升級的風險,也得去找徐大老爺做主了。
要找徐大老爺,先得等,等來等去,終於等到了今天。
可是她還是沒有見到徐大老爺。
“我去晚了一步,沒想到他就在家裡坐了一會,已經又走了。”雲姨娘咬著牙,忍耐著不在女兒面前露出怒容來。
惜月聽了,怔了一會,她不想想起瑩月,但不知怎地,又控制不住地提起她來,自語似地道:“到頭來,是三丫頭通透。我從前還說她傻,既不會討好太太,也不知道多往老爺跟前去。我是都做全了,可是,又怎麼樣呢。”
不過一場無用功。
雲姨娘沒有接話,她說過一回瑩月就算了,現在隻是焦心在自己女兒身上,重重地嘆過兩聲氣,又覺自己太灰心喪志了,勉強掙出一點笑容道:“你別亂想,這是老爺的家,他總是會回來的,我們多打聽著,下回肯定就能見到了。我違了太太的意,太太罰我罷了,你是老爺的親生女兒,哪能真的從此就不能嫁人了,隻要能見著老爺的面,指定一說就通。”
惜月低垂著眼簾,唇邊劃過一絲諷刺的冷笑。
她在這裡住了將近三個月了,三個月!
她的父親像全然不知道這回事一樣,從前她主動承歡膝下,徐大老爺對她也和顏悅色,好似挺寵愛她一般,可當她沒辦法往他面前去了,他從來也沒主動來過,也許甚至都沒有想起來問過徐大太太一聲。他眼裡,實際上根本就沒有她這個女兒。
這三個月熬下來,足夠她對這個親爹熄滅幻想,她靠不住任何人,隻有靠她自己。
惜月丟開了縫到一半的中衣,站起來道:“菊英,打水來,我要洗臉更衣。”
菊英以為她熱出汗來了,想洗把臉涼爽一下,就答應一聲匆匆去了。她們如今往廚房去要個熱水都艱難,幸而天熱,隻是洗臉的話,冷水也能湊合。
一時洗過了臉,惜月沒有坐回來,而是坐到陳舊的妝臺前上妝去了,雲姨娘看愣了:“二丫頭,你想做什麼?”
徐大太太那句要命的言辭太嚇人了,並且目前為止,她還真的兌現了她的話,沒有讓惜月出去見人的意思,所以惜月悶著越來越頹,已經有好一陣子粉黛不施了。
惜月靜靜地道:“姨娘不要管,我自有辦法。”
雲姨娘怎麼能不管,她急道:“二丫頭,你別著急,別亂想主意,再得罪了太太——”
惜月給自己畫著眉,道:“姨娘,我還能怎麼得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