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在御案後,眼底怒氣尚存。
他這氣不是因朝事,作為一個年已四十二歲而膝下空虛的皇帝,他跟大臣最容易生衝突的,是子嗣問題。
今次也不例外,議著好好的事,最後閣老們拐彎抹角地,又把話題拐到了建議他過繼子嗣上,過繼,過繼,他又不是不答應,不過是要再抉擇抉擇,這些人還隻是天天嘮叨個沒完!
嘮叨一回,就等於提醒他一回,他自己生不出來,後宮三千沃地,他種不出一棵苗。
越聽這種話,他越是不想把過繼的事正式提上議程。
現在,他的目光長久地停在方寒霄纓槍般的身形上,這是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他膝下要是有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不能說話,是個啞巴,他也能拼盡全力把他扶上帝位,把這片大好江山留給他——
張太監立在側邊,眼觀鼻,鼻觀心,全當自己是根九龍柱。
他是從文華殿那邊跟過來的,知道皇帝受了什麼氣,也猜出來皇帝現在在想什麼,皇帝這是想兒子想得快魔障了,從前看見小娃娃想,如今看見二十出頭的也想了,凡年紀夠給他做兒子的,皇帝就要想一想,如果他有這麼個兒子——
這麼著了魔似的皇帝,誰敢去招惹他,由他想去罷了。
皇帝終於想完了,然後想起來叫方寒霄起來。
方寒霄跪了有不短功夫,若是那些老臣,起來得有些踉跄,就是年輕些的,身子也得歪一歪,他卻如行雲流水,幹脆又利落地就從跪著的纓槍變成了一根站著的纓槍,好似他的膝蓋跪的不是冷硬的金磚似的。
皇帝一看:“你這家傳的功夫沒丟下?”
方寒霄笑著躬身。
皇帝領會了他的意思是“不敢”,點了點頭:“你祖父是老當益壯,沒病倒前,五六十歲的人了,來見朕都是這麼精神奕奕,你如今窮且益堅,沒丟了你祖父的英名,也是難得了。”
這個“窮”,指的是處境窮困之意,方寒霄落到如今出仕都不能的地步,當然是窮困的,所以皇帝有此說,而能與他這句金口玉言,評價是極好了。
方寒霄又躬身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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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問他:“你祖父現在身體怎麼樣了?朕聽說好些了?”
這就不是點頭搖頭能回答清楚的了,也不好在皇帝面前瞎比劃,方寒霄做手勢,請用紙筆。
皇帝點頭:“拿給他。”
方寒霄伏地寫:草民稟奏,草民祖父病體勝於月前,但仍纏綿病榻之中,據大夫言,需再過一月左右,方知如何。
寫罷張太監捧著紙拿到皇帝面前,皇帝看過,不由又看了方寒霄一眼——那紙上連著兩個“草民”,但方寒霄的形貌與真正的草民實在相去甚遠,他似乎就該呆在金馬玉堂裡。
倒退個五年,確實如此,可惜禍福旦夕,他這一生的前程已經斷了。
皇帝點點頭:“你好生服侍著你祖父罷,回頭朕再派個太醫去。”
他說著目視張太監,張太監忙道:“是,老奴記下了。皇爺真是宅心仁厚,體恤老臣,老奴聽說,這位大公子才成了親,老伯爺讓這一衝,說不得病又要好上兩分,所以皇爺不必太過憂心了。”
這事皇帝是不知道的,他關注不到這麼細,聞言眉頭一軒:“哦,竟有此事?那朕召來的倒是一位新郎官了。”
張太監湊趣地笑了:“可不是,皇爺誇他是誇得正巧,這新郎官看上去哪有不精神的——說起來方大公子的嶽家,皇爺也極熟悉,就是先徐老尚書家,方大公子娶的是他的長孫女。”
人聽到喜事心裡總是爽利些,皇帝先前的鬱氣不覺暫時散了,笑道:“朕想起來了,原是老尚書家,老尚書選了這個女婿,當年吳閣老還在殿裡嘲笑過他,這些文人眉角偏是多,依朕看,這麼個女婿,哪裡不體面了?”
張太監笑道:“可不是麼——”他的笑意漸漸有點消失,因為看到方寒霄沒有跟著笑,而是忽然伏地寫著什麼。
面君時出現的一點小小不對之處,都可能是大事。
而方寒霄呈上來的這張紙,也確實讓皇帝皺了眉:“不是長孫女?是行三的妹妹?”
張太監驚訝極了:這是什麼話?
他忙道:“皇爺,老奴聽見的確是長孫女,這親是老尚書在的時候定的,如今老尚書去了都有七八年了,老奴覺著也不可能聽錯這麼久呀——”
“你看。”皇帝打斷了他的話,把紙遞給他。
張太監忙接過,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哦,原是大姑娘病了——”
怕老伯爺病體等不得,隻得換成了三姑娘。
於方寒霄來說,就很不走運了,說是差不多一般徐家的姑娘,可嫡女換成了庶女,教養嫁妝等等一定都有差。
張太監唏噓著:“大公子真是,孝心可嘉啊。”
這樣臨陣換人的親事也忍下來了。
皇帝沉吟了片刻,問方寒霄:“方正盛如今怎麼樣?”
方正盛就是方伯爺,這一句來得略有離奇,但方寒霄忽然意識到,皇帝要問方老伯爺病情,選擇召他而不是方伯爺,也許最終為的,就是要問這一句。
隆昌侯在任上出了事。
皇帝想起了方老伯爺。
方老伯爺病得床都下不來,皇帝不可能啟用他,問他病情,也就隻能單純地問一問。
但方伯爺沒病——他暫時還不知道隆昌侯到底出的什麼事,皇帝也不一定為這件事就想換下隆昌侯,但有此一問,皇帝起碼是對隆昌侯不滿意,動了一點這樣的心思。
這一問,借在他稟奏妻子換了人之後,也很有點說不出的意味,因為當年隆昌侯把方伯爺搞下來,靠的就是挑撥方伯爺得位不正有謀害侄兒的嫌疑,現在他這個侄兒回來了,一回來婚事就出了錯,雖然他沒說和方伯爺有關,但皇帝能在這時候問出來,恐怕——是有點被勾起了前情。
漕運總兵官這個職位,方伯爺不能從隆昌侯手裡奪過來。
方寒霄低垂了眉眼,提筆要寫回稟。
但好一會,他一個字沒寫出來。
不,他沒在想詞,因為寫不出來本身,就是一種回話。
皇帝看得懂,他點了點頭:“好了,你去吧。”
方寒霄叩告退。
從御書房出來,仍舊是小福子來領他出宮。
小福子很不好意思,收禮也有收禮的道義,他把方寒霄領皇帝氣頭上去顯然是失了手,路上連連跟他道歉。
方寒霄卻一點沒流露出受氣的模樣,含著笑還以目光安慰他,小福子更慚愧了,心裡想這位大公子人可真好啊。
人很好的大公子快行到了宮外時,遇到了一個人。
他的腳步頓住了。
那個人毫不停留,與他擦肩而過,很快往裡走了。
小福子順著他的目光看了看,咦了一聲:“這不是隆昌侯嗎?呦,不知他幾時回的京,真是經不住念叨。”
才提過,就出現了。
方寒霄皺起了眉。
隆昌侯居然回了京。
那事情倒有些難辦了。
作者有話要說:
對的,沒錯,方大就是想總兵官這個位置由隆昌侯坐著,不給方伯爺,原因後敘。
第27章
這個時候,瑩月也感覺很難辦。
今天是她的回門日,但方寒霄說有事不回,她也就不回,繼續呆在新房裡重新造冊她的嫁妝。
不想她不去,徐家有人能來,指名道姓地找上了她。
來的不是徐大太太——她還不敢來,而是徐二老爺和徐二太太。
徐大老爺的名號裡既然有個“大”字,他當然是有兄弟的,徐二老爺跟徐大老爺一般的讀書不成,卻比他能惹事,當年徐老尚書主政刑部後,徐二老爺一下子抖了起來,要借著父親大司寇的威風給自己找點進項,看中了京裡好路段的一間好鋪子,上門威脅人家低價賣給他,不想能在這種地段立下腳的也不是無名之輩,人家背後也是有靠山的,回去跟靠山把狀一告,靠山想了想,覺得徐老尚書似乎不是這樣為人,就暫且沒怎麼樣,找了個中間人,把這事跟徐老尚書透了透風。
徐老尚書差點氣死過去,兒子讀書上廢物還罷了,人品還有這麼大問題!一氣之下,徐老尚書直接把徐二老爺撵回了揚州老家去,跟宗族說好了,把他圈那老實呆著,再不許到處惹事。
從那以後的許多年,徐二老爺再沒機會來到京城一步。
直到如今,徐二老爺遇上了事,被貴人欺負,咽不下這口氣,要進京來告狀,同時請哥哥嫂子幫忙——徐大老爺再不濟,總比他強些,還是個官身,所以來了。
人在家中坐,事從天上來的瑩月很懵:那找她爹徐大老爺去呀,為什麼能找到她頭上來?
她跟這對叔嬸闊別多年,連他們的長相都記不清了,真的非常非常不熟。
徐二太太今年快四十歲,一路舟車勞頓地趕上京來,她的臉色很有些憔悴,嗓子也有點嘶啞,她啞著嗓子給出了解釋,原來是去了的,但等半天沒等到徐大老爺,不知他哪裡玩去了,而徐大太太根本沒把他們的來意聽完,一聽說來求助的,說一聲有事就出去了,再沒回來待客的屋子。
他們是自己在徐家裡打聽,打聽到了瑩月這一出,才來了。
瑩月更懵了,她很老實地慢慢地道:“二叔,二嬸,窩什麼也不懂的。貴人一個都沒見過。”
她對徐二老爺最大也是最後的印象就是他幹那樁事惹怒了徐老尚書,所以她覺得,這個二叔好像不是個好人,她不想跟他打交道。
徐二老爺幹咳了一聲:“怎麼沒見過?這府裡的不全是貴人?三丫頭,隻要你肯給叔叔伸手搭個橋,這事就算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