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方老伯爺不同意,方慧很失望,嘟著嘴,半帶撒嬌地道:“祖父,大哥在這裡照顧祖父,又不去新房住,為什麼我不可以去嘛。我替大哥陪著大嫂。”
方老伯爺寵愛小孫女,雖然拒絕她,但也不對她生氣,隻是聽笑了:“這可不是你替得了的。妞妞乖,你要去,白日再去。”
又向方寒霄道,“霄兒,你今晚上就回新房去吧,我這裡伺候的人多著,也不非得要你。”
方寒霄不置可否。
方老伯爺看他這表情就一噎——這噎不是動怒,而是一股從心底生出的無力感,五年算得一段不短的時光了,方寒霄從十六歲到二十一歲,正是成長中最重要的一段歲月,這一段最重要的歲月,方寒霄離開了他的羽翼,這個曾經愛說愛鬧的長孫像一隻雛鷹,主動決然地躍下了懸崖,去受風霜雨雪的摧折。
從外貌上看,終於歸來的方寒霄不像吃過很大苦頭,隻是成熟高大了一些,但方伯老爺不能自欺欺人,他知道他不可能沒有吃過苦頭。
別的不說,照顧重病人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但方寒霄從一回來就直接接手照顧了他,完全不用跟小廝學習,隻詢問了一下王大夫所需要注意的事項——而他從前在家時從未做過這等事,這一手伺候人的工夫是怎麼憑空來的,方老伯爺問過他,他不說,方老伯爺便也不敢細想。
他不忍心想,也不忍心逼他,隻得這麼含糊著罷了,隻當孫兒是出去玩耍了一趟,玩夠了,就回來了。
但是吧,他也不是時時都能這麼想得開的。
怎麼說呢,別人啞掉之後在表達上必然要出現許多缺陷,心性也會跟著一起生變,方寒霄的變化也有,但是是另一個方向,他不會說話了,苦惱的不是他,而是別人。
比如方老伯爺現在,方寒宵給他擺出這麼一張平平靜靜的臉,這比拿事先準備好的字紙堵他還讓他頭疼,因為方寒霄一旦離開紙筆,就等於切斷了跟別人交流的渠道,別人還不能拿他怎麼樣——欺負一個啞巴,好意思嗎?
方老伯爺有時候都覺得,這個孫兒非但沒有為自身的啞疾所困,反而將它化成了一項利器。
這樣一想,方老伯爺又驕傲起來——要是孫兒能不用來對付他就更好了。
“霄兒,我跟你說話,你今晚上搬回新房去,聽到沒有?”為抱重孫的念頭所鼓舞,方老伯爺不放棄地又強調了一遍。
方寒霄這次終於給他回應了,萬能三張紙其中的一張:少操心,多靜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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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你這小子!”方老伯爺氣的,僅剩的幾根胡須都吹翹了起來。
方寒霄已經在給瑩月眼神示意,告訴她可以走了。
瑩月不管他們祖孫間的交鋒,逃過一劫般,抬腳就要走,方老伯爺想起什麼,忙道:“等等。”
他問方寒霄:“前幾日叫你裝的那紅包呢?拿給你媳婦。”
別管他對瑩月有多少不滿意,新婦是他叫來磕頭的,那人不能白來一趟,見面禮必要給的。這紅包是早就準備好了的,隻沒想到實際進門來的換了個人。
方寒霄點點頭,去立櫃那裡取了紅包,塞到被叫住的瑩月手裡。
瑩月不大敢接,方寒霄不跟她拉扯,直接往她手心一塞,瑩月怕掉地上,隻得忙捧著了,看上去倒不出奇,紅紅的一個包袋,裡面菲薄,可能是裝的紙張,輕飄飄的。
方老伯爺這心不能少操,又想起來一事了:“霄兒,你娶了這個,那先頭那個怎麼說?婚書換過沒有——嗯,你辦這些不便,把你二叔叫來,我同他說。”
方寒霄走回床邊的腳步微頓,他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對於瑩月的替嫁,他不過順勢而為罷了,婚書不婚書的,他沒成過家,沒處理過細務,方老伯爺不提,他一時真未想得起來。
他給方老伯爺寫:知道,不必二叔,我來。
方老伯爺看過,嘆了口氣:“好吧,不必就不必,你不喜歡你二叔,我也不逼著你了,等我眼一閉,我這裡的東西終歸都是你的,你就是敗家些,也盡夠你用了。”
方寒霄眉梢微微一挑,居然露出點笑意來,他手腕隨意轉動,寫與方老伯爺:我沒不喜歡二叔。
方老伯爺哼了一聲:“祖父面前,你嘴硬個什麼勁。”
他重病榻間都看開了,孫子跟兒子不合就不合罷,硬按著孫兒的頭叫他去蹲叔叔的屋檐底下,再是為他好,也是委屈了他,何必呢。
但方寒霄居然換了張紙,誠懇地又給他寫了一遍:真的沒有,我出去一趟,都懂事了。
“……”方老伯爺很狐疑,他說了這麼一會話,本來已經疲累了,硬是又掙出點精神來,道:“我不信,霄兒,你不用敷衍我。”
說是這樣說,他心裡其實已經燃起希望來了,哪個老人願意見到家宅不寧兒女反目,往日就是有什麼恩怨,一家子,胳膊折了往袖子裡藏,能過去最好過去,往前面看,慢慢重新和睦起來才好。
方寒霄去重蘸了墨,低頭刷刷寫:事過境遷,如今我回來,該著二叔嫌我多餘了,是二叔不高興,我並沒有什麼。
方老伯爺看了這一串,愣了愣:“什麼話,你二叔怎麼就嫌你了——”
不過他不是掩耳盜鈴的性子,既知道他們叔侄不合,勉強說這些也是無益,說一半就停了,轉而把方寒霄的話又看了看,照著他的思路想了想,通了:“哦,你二叔不高興,你就高興了。”
方寒霄雖然不是這麼寫的,但他也不否認,隻是笑了笑,把紙收了回來。
方老伯爺見他笑,就不舍得怪責他了,還順著道:“不要管你二叔高興不高興,他要真嫌你,哪裡苛待了你,你告訴我,我叫他來教訓,有我在一天,絕不叫你受他的氣。”
這心偏的,假使方伯爺在此,聽到老父的話恐怕得吐出一口血來,但方老伯爺這是信了方寒霄的話,以為他真的打算摒棄前嫌了,自然沒口子地哄他,至於方伯爺,他好幾十歲的人了,又是做叔叔的,讓讓侄兒怎麼了?
方寒霄把安心養病那張紙向他晃了晃,又新寫了幾個字交待自己的去向:我去辦一下婚書。
方老伯爺之前都沒敢問他對二房如今是怎麼個看法,隻怕一問又把他問跑了,這下忽然得了意外之喜,高興極了,看過就點頭道:“嗯,我這裡的人你都可以用,你看誰辦這事合適,就叫他去,叫徐家把原來那封婚書交出來,你親眼看著撕毀,然後重新寫一封,知道嗎?”
方寒霄點頭,看方老伯爺安心地合上了眼休息,他俯身替他掖好了被角,轉身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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瑩月同方慧跟在後面,方慧的小目的沒有達成,有點悶悶不樂,出來後拉著瑩月道:“大嫂,我們回去吧。”
說完有意不向方寒霄打招呼,就要走,瑩月不想和方寒霄打交道,也是不知道能和他說什麼,順著轉了身。
方寒霄並不管她們,隻是隨後往外走,他要去拿當年的庚貼聘書及才寫就不久的婚書等一套婚證物件,父母去後,大房的東西都到了他手裡,他出去這幾年是由方老伯爺代管,他一回來,方老伯爺當時隻剩一口氣,怕自己不治,忙忙都交待給了他,包括這些在內。
他沒有親自去徐家,時近午時,最終持著這些趕到徐家的是方老伯爺的一個幕僚親信周先生。
徐大老爺照常不在,徐大太太出的面,她望著拋在面前桌上的一套婚書,神情非常恍惚。
她疑心自己是耳朵出了錯,又或者索性是一夜沒睡,現在不小心打了個盹,於是陷入了自己構造的美夢之中。
不然,怎麼會有這種好事?!
徐大太太的全部感覺,隻有四個字可以形容:喜從天降!
周先生態度斯文地催了她一聲:“大太太,我們老伯爺和大爺那裡,還等著回話,您是有什麼難處嗎?”
徐大太太以指甲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借著那痛楚,才能明確這確實不是夢,並同時壓下自己奔湧而出的喜悅,她使帕子去擦並沒有一滴淚的眼睛:“唉——我竟不知道怎麼說了!老伯爺真是大人大量,寬宏肯體諒人,隻是可惜我們大丫頭沒福,偏撿在這時候病了——”
周先生很好地藏起了眼底的一絲鄙夷與不耐煩,微笑著,聽徐大太太抒發了一通關於自家如何不得已如何想成全老伯爺念想的意思,待她說得告了一個段落,方提醒道:“大太太,您看這婚書?”
“我去拿,我去拿!”
徐大太太一疊聲地道,站起來往後面去,然後腳不點地地飛快又回來了,都沒使丫頭,親自捧著,她拿來的除了舊庚帖婚書等物之外,還有瑩月的一份新庚帖都準備好了。
周先生一看便了然了,徐家這是已有蓄謀,隻是之前為圖蒙混,沒有拿出來。他也不拆穿,一樣樣和徐大太太交接。
徐大太太先得回了望月當年的庚帖,忙小心翼翼地收好,再是聘書,再是婚書,每得回一樣,徐大太太都覺得精神更爽利一分,待婚書到手,簡直神清氣爽,一夜未眠的疲倦都不翼而飛了,她把婚書也要收起,周先生虛虛一攔,笑道:“大太太,這就不必收了罷?你我各撕兩半,各自放心——萬一流落到外面去,徒生麻煩。”
徐大太太怎可能會把女兒的“黑歷史”流落出去,但周先生說的也是到了她心坎裡,當場就撕了,豈不更好更放心?
她忙道:“對,就依先生所說!”
哗啦哗啦一陣,她直接把婚書撕碎了。
周先生倒隻是撕成了兩半,見徐大太太看過來一眼,和氣地同她解釋:“還需拿回去給老伯爺及大爺過目一下。”
徐大太太聽他說什麼都在理,又是點頭:“應該的,應該的。”
最後,周先生將方寒霄才寫就的換成了瑩月姓名的新婚書交給徐大太太。
徐大太太用力盯了兩眼,她本也是書香家的姑娘,常用字是識得的,確定了上面確實寫的是“徐氏瑩月”四個字,周身上下,那是無一處不舒坦,緩緩地吐出了口氣來。
她還待表達抒發些場面上的話語,周先生差事辦完,已經不要聽她這些了,站起來微微欠身告辭。
徐大太太此時才想起好像少了點什麼,猶豫著問:“先生,我家派去送嫁的一些家人,至今沒回來——不知出什麼事了?”
周先生道:“為貴府作為,夫人十分惱怒,命人扣押下來,現在如何,我身在外院,不知詳情。”
徐大太太一愣:“洪夫人?”
不該是方寒霄幹的嗎?洪夫人裝模作樣惱什麼怒?
周先生看出來了她的想法,笑道:“我們大爺固然不悅,但不是和下人為難的人,如今木已成舟,連對太太這裡都不曾多說什麼,留難貴府下人做什麼呢?”
徐大太太一想,也是,方寒霄真要搞事,何必這麼快派人來把婚書這麼要緊的東西換了?丟了西瓜,去揪住幾個芝麻算賬,那有什麼必要。
周先生再度告辭。
徐大太太想不通怎麼回事,不過婚書才是要緊事,幾個下人,一時回不來就回不來罷,回頭再設法也不遲。她就也不想了,忙喚人送周先生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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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從徐家取回來的婚書交到了方寒霄手裡。
方老伯爺中午時醒來吃了藥,又朦朧睡去了,方寒霄在耳房裡,坐在藥爐前的小杌上,拿著破裂的婚書看了一眼。
良緣永結、白頭之約——
他的眼神漫不經心地掃過,確認沒錯,就塞到了爐子裡,動作利落而全無留戀,同他先前塞與瑩月筆談的廢紙別無二致。
然後他看了看手邊剩下的那張紙,是瑩月的庚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