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浩水牆有如大廈傾頹,向兩側轟然崩塌。水浪如龍,激起千堆紛亂雪白,通道於頃刻之間被吞噬殆盡,再望眼看去,唯有碧水狂瀾、煙波浩渺。
水到半空成了霧,輕輕一撫,哪裡還有通道的半點影子。
“好險好險,幸虧出來得及時。”
海浪的氣勢震懾八方,莫霄陽有些後怕,往凌水村的方向扭頭一望,不由挑眉:“奇怪……村子裡是在做什麼?”
凌水村裡的氣氛,似乎與往日不大相同。
在謝鏡辭的印象裡,由於蠱師之禍,這個與世無爭的小村落向來愁雲密布、靜謐非常,居於此地的村民同樣靜默,平淡得像一口無波古井。
然而此時此刻,凌水村村口卻是人影交錯、喧哗聲聲,不少人圍在一起,不知擺弄著什麼東西。
其中一名中年男子遠遠眺見他們,眸色微亮:“喲,明昭回來啦――那位小道長怎麼了?你們一個個的,怎麼渾身都是血?”
他說罷瞅了瞅被捆仙繩縛住的白婉,欲言又止。
能被這樣綁著的,大概率是個壞家伙。
“他受了點傷,我們正打算前去醫館。”
顧明昭撩起眼皮,往前一探:“這是在做什麼?”
被村民們圍住的,是那張擺在村口多年的石桌。
準確來說,是桌上好幾張端端正正擺著的圖紙,紙上落筆端莊、一筆一劃幹淨有力,粗略看去,竟是幾份設計圖。
“水風上仙的廟不是塌了嗎?我們打算為它重建一個。”
另一個女人道:“這裡是幾個備選的法子,村裡已有不少人去購置木材,隻等明日開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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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明昭一愣:“水風上仙?”
“你年紀輕輕,又是從外地來,理應不認得他。”
一旁發須皆白的老者溫聲笑笑:“那是庇佑凌水村數百年的神靈,曾救我們於危難之中。年輕人有空不如去拜上一拜,很用有的。”
不了,不了。
我拜我自己,這種做法有沒有用暫且不談,但絕對是有點病的。
唯一知道真相的村長靜默不語,與顧明昭不動聲色交換一個視線。
憶靈被裴渡一劍剖開,吞噬於腹中的記憶隨之回籠。時隔多年,凌水村終於回憶起被遺忘的神明,眾人皆是大驚,似是經歷了一場渾渾噩噩的南柯夢。
老者思忖須臾:“當年突然出現在村子裡的怪物,是從琅琊秘境現的身。不知我們此番恢復記憶,是否與諸位道長在秘境裡的所作所為有關?”
這是個聰明人。
謝鏡辭點頭:“盜走記憶的怪物名為憶靈,已被我們解決,無需再生擔憂。”
“那就好、那就好……上仙曾現身於村中,為我們除去大禍,我們這群人卻不識恩情,竟把他給忘了。”
老者眸色暗暗,繼續道:“隻願等我們修繕廟宇,香火旺盛之日,上仙能不計前嫌地回來。”
謝鏡辭沒說話,目光輕輕掠過顧明昭。
他仍是溫和懶散的模樣,瞳仁卻顯出從未有過的沉鬱漆黑,伴隨著笑意一閃。
“一定會回來的。”
顧明昭揚唇笑笑,大致掃視桌上擺著的圖紙,伸手點了點其中一個:“我覺得這個還不錯,說不定他會喜歡。”
村長眼睫輕動,亦露了淺笑:“我也中意這一份。”
“對了,”孟小汀環顧四周,“這麼熱鬧,怎麼不見白寒姑娘的影子?”
*
白寒在鑽研蝶雙飛的破解之法。
她的蠱術與溫知瀾同出一門,最能看出其中蘊藏的玄機,等一行人前去拜訪,居然已做出了解藥的大致雛形。
見過她以後,接下來的一切便是按部就班。
謝疏與雲朝顏不但派來好幾個大夫,連本人也一並趕往凌水村,看罷孟小汀遞來的留影石,再瞥一眼面如死灰的白婉,紛紛露出唏噓之色。
顧明昭仍然是村子裡普普通通的熱心腸小青年,水風上仙全新的廟宇則開始了搭建,聲勢浩蕩。
至於白寒,被遲遲趕到的藺缺一番診治,渾身劇痛竟舒解許多。
自古醫毒不分家。藺缺作為鼎鼎大名的醫聖,一向對蠱毒極感興趣,至於白寒體內的劇毒,於他而言無異於一種有趣的挑戰。
――他已經許久未曾遇上過挑戰,興奮得雙目發亮。
裴渡醒來,已是整整一日後。
他雖被大夫精心醫治過,乍一動彈,還是會傳來陣陣隱痛,在刺入眼前的陽光裡,聽見系統的聲音:[醒啦。]
他禮貌應答,努力抬了眼,打量周遭景象:“前輩。”
這是他在客棧裡的房間,此時並無旁人,窗戶半開半掩,泄下熹微晨光。
裴渡嘗試動了動手指,感受麻木的經脈重新開始運轉,伴隨著隱隱的疼。
這種疼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
[謝鏡辭去取蝶雙飛解藥了。]
系統虛情假意地嘆氣:[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和你說再見。小公子,你有沒有一丁點舍不得我?]
它說著嘿嘿一笑:[由於謝鏡辭肯定不會主動告訴你,幹脆我來替她說。你昏迷的這一日,她可是時時候在旁側,幾乎從沒離開過。]
少年耳根隱隱泛了紅。
在秘境中的所見所聞倏然湧上心頭,裴渡想起神識裡的一幕幕景象,仍覺得像是做了場美夢。
在許久以前,謝小姐也對他――
裴渡把臉往被子裡縮了縮。
[其實這從很久以前就擺明了嘛。]
系統慢條斯理,好似看戲:[你想想,她遇上那麼多形形色色各不相同的人,為什麼唯獨面對你,才會展開人設裡的愛情戲碼?那丫頭心有所念,思想不純潔唄――怎麼樣,小公子開不開心?]
即便沒有了記憶,遵循著本心的感覺,她還是一次又一次選擇了他。
打從一開始,於謝鏡辭而言,裴渡就是最為特殊的那一個。
這顆蜜糖從天而降,勾起連綿的火,灼得他有些難受。
裴渡尚未回答它,忽而聽見房門一響,被人輕輕打開。
一時四目相對。
謝鏡辭沒想到他會醒得這麼快,略微怔住:“你醒了?藺缺前輩說過,這麼嚴重的傷,至少需要兩天。”
她著急裴渡的傷勢,開口時並未思考太多,直到看見他通紅的耳朵,才總算意識到不對。
對了。
在琅琊秘境裡,她背地裡的花痴行為全被他看見,什麼小豬拱食,什麼化作蟲子扭來扭去,什麼鵝叫連連,堪稱修真界動物園。
之前在生死攸關的緊要時機還不覺得,如今一切塵埃落定,屋子裡隻剩下她和裴渡兩人……
謝鏡辭的識海轟隆隆開始狂炸。
“蝶雙飛的解藥已經拿來了。”
這種時候絕對不能露怯,否則定會落於下風。她努力正色,不去思考秘境裡見到的景象:“白姑娘將它制成了丹丸,隻需我們雙雙服下,便能凝出罡氣,擊散蠱毒。”
裴渡乖乖點頭:“嗯。”
謝鏡辭輕車熟路拿了茶杯,把藥丸送入他口中,再喂給裴渡一些水。
他有些不習慣這樣的照料,靠坐在床頭低聲道:“謝小姐,我――多謝。”
其實經過一整日的休憩與仙藥滋養,他已能做出簡單的動作。
裴渡本想說“我自己能行”,卻不知怎麼中途把話咽了下去,又喝了口由謝鏡辭遞來的水。
他在心裡悄悄譴責了自己一把。
“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喂完藥,謝鏡辭如釋重負:“系統一直很亂來……它沒對你說什麼奇奇怪怪的話吧?”
裴渡迅速搖頭。
[我能對他說什麼奇奇怪怪的話!]
熟悉的大嗓門響徹識海:[這一路上,我一直在對小公子科普何為自由平等文明法制,很認真負責的!]
這玩意兒十有八九是在信口胡謅。
謝鏡辭不去理它,看向裴渡:“你的傷口感覺如何?”
“好多了。”
裴渡溫馴笑笑:“謝小姐不必擔心。”
時至此刻,她終於意識到某個極為嚴肅的問題――裴渡居然還在叫她“謝小姐”。
但謝鏡辭出乎意料地並不會覺得生疏。
他的“謝小姐”和旁人不同,嗓音雖是清清冷冷的,語氣卻是綿軟悠長,一個好端端的稱呼,能被叫出三分欲色。
謝鏡辭覺得她完蛋了。
她如今分明成了個唯裴渡主義者,不管怎麼看,都會覺得他越來越勾人,一顆心被吊著左右晃。
“琅琊秘境裡發生的事情,我還沒來得及向你解釋。”
她摸摸鼻尖,試圖掩下思緒:“在最開始的時候――”
這段話到此便戛然而止。
因為在識海裡,謝鏡辭聽見了一聲陰森森的笑。
她覺得大事不妙。
[叮咚!恭喜觸發對應場景!]
[臺詞正在發放中,請稍候……]
細細想來,系統已經很久沒出現作妖。
這是個顯而易見的道理,無論在哪個故事裡,男女主角都不可能在生死關頭來上一句“取悅我”,但當兩人同處一室,一切就皆有可能。
謝鏡辭清清楚楚記得,這個人設的所有劇本,都異常恐怖。
她把神識往上一瞟。
裴渡察覺到她半晌的怔忪,心有所感:“任務?”
系統的任務罷了。
謝鏡辭瑟瑟發抖。
反派大小姐與卑微小男僕之間,可不會生出擦藥療傷的戲碼。
這會兒裴渡受傷在床,對應的劇本情節是男僕與真女主夜半相會,不慎被大小姐發現。後者惱羞成怒,下令將他關進地牢家法伺候,等他滿身是傷地出來,再來宣告主權。
――所以這是個什麼鬼畜情節啊!
謝鏡辭心慌意亂,飛快看了眼裴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