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汀走得悠闲,四下張望間,戳了戳謝鏡辭手臂:“奇怪,那裡怎麼圍了那麼多人?那間好像是……劍修的課室?”
謝鏡辭兀地抬頭。
人群熙攘,穿過人與人之間的縫隙,她得以見到室內景象。
裴渡與四個年輕修士彼此對立,少有地蹙了眉頭。
雙方之間的氛圍劍拔弩張,他孤身一人,竟未顯出絲毫弱勢,雙目微沉,脊背挺拔如竹。
“裴小公子把我的玉雪翡翠撞落在地,如今碎成這副模樣,想要怎麼賠償?”
其中一人環抱雙臂,看好戲似的發出冷笑,說到這裡,陡然拔高嗓門:“哦――我差點忘了,小公子從鄉下來,恐怕沒聽說過玉雪翡翠的名頭。一萬靈石,你有還是沒有?”
他身旁幾人發出哄笑。
裴渡面色不改,並未生出慍怒的神色,嗓音有些啞:“我未曾碰過那翡翠,分明是你自行將它摔下。”
“自行將它摔下?”
那人冷哼:“小公子為了避開這一萬靈石,真是睜著眼睛說瞎話。我摔它圖什麼?你問問在場這麼多人,誰信?”
“那是公孫家的人。”
孟小汀把嗓音壓低,露出有些擔憂的神色:“早就聽說這人壞主意多,經常變著花樣欺壓後輩……裴渡橫空出世,奪了他的名次,這絕對是明晃晃的報復。”
然而裴渡無從辯駁。
現場尋不到對他有利的線索,周圍那麼多旁觀的人,也沒誰願意為了區區一個養子,得罪鼎鼎大名的公孫家族。
少年長身玉立,徒勞握緊右拳,單薄的影子被日光拉長,刺穿人潮,伶伶立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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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願拔劍鬧事,也不會說重話,隻能執拗著正色解釋,又呆又固執。
孟小汀一句話剛剛說完,便陡然睜大眼睛:“辭辭!你幹什麼!”
――謝鏡辭沉著臉,一步步穿過間隙上前。
看熱鬧的人不少,像她這般出聲的,卻是頭一個:“不巧,我不但相信,還親眼見到這位道友自行摔下了玉雪翡翠。”
既然這人不講道理信口胡謅,謝鏡辭也就沒必要句句屬實。
要打敗陰謀,隻能通過更加不要臉的詭計,她懂。
“親眼見到?”
半路殺出一個程咬金,公孫無論如何也想不到。謝鏡辭擺明了是要來砸場子,他強忍下心頭怒火,勉強勾了唇:“謝小姐之前沒在這邊吧?你又是如何見到的?”
“我在不在長廊闲逛,道友理應不知道吧?莫非你在課室好端端呆著,還要時不時做賊心虛,去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公孫被懟得一哽,又聽她繼續道:“玉雪翡翠脆弱易碎,若要將其掛在腰間,往往會配上雪蠶絲――據你所說,裴渡將翡翠撞落在地,難道道友用的不是雪蠶絲,而是頭發絲?”
人群裡不知是誰發出噗嗤一聲笑。
謝鏡辭眉頭一挑,視線隱隱帶了挑釁,冷冷盯著他瞧。
“來這裡闲逛?”
公孫心知翡翠一事無法辯駁,隻得尋了另一處角度入手:“謝小姐用刀,來我們劍修的地盤做什麼?”
學宮不是他的老巢,她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哪裡輪得上這人來管。
――雖然不得不承認,謝鏡辭之所以假借闲逛為名,特意來這邊晃悠,的的確確別有用心。
裴渡在學宮沒有倚仗,她心裡一急,本想說些庇護他的話,舌頭卻猛地打滑,下意識開口:“裴渡是我小弟,由我罩著。我來特意看他,有問題嗎?”
謝鏡辭:……
透過小姑娘茫然的雙眼,謝鏡辭仿佛能聽見她心裡的聲音:我這個白痴在講些什麼?
講出奇奇怪怪的話也就罷了,更叫人傷心的還在後頭。
裴渡怔怔立在原地,等終於反應過來,慢吞吞道了句:“多謝……謝、謝大哥。”
沉默。
令人窒息的沉默。這短短的一句話,她需要用一生去治愈。
當時的謝鏡辭少女心受創,看不見身後那人的表情。
透過裴渡茫然的雙眼,仿佛也能聽見他心裡的聲音:我這個蠢貨在說些什麼?
公孫自討沒趣,沒再繼續找麻煩。謝鏡辭神色受傷,施施然出了課室。
“辭辭。”
孟小汀眼神復雜,拍一拍她肩頭:“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已經很不錯了。”
小姑娘失魂落魄像個鬼,猛地扭頭看她:“他叫我‘大哥’?大哥?我看上去有那麼――那麼剽悍嗎?”
孟小汀趕緊搖頭:“往好處想,他不排斥做你小弟啊!而且‘大哥’算什麼,很有江湖風範嘛!沒叫你‘大姐’就不錯了。”
大哥的確比大姐好點。
眾所周知,“大姐”相當於“大娘”的一種雅稱。大哥好歹還算是同一個輩分,碰上誰都能叫,一聲“大姐”叫出來,畫風立馬變成禁斷的忘年之交。
走在學宮裡,謝鏡辭有氣無力:“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是挺差勁?”
“像一隻發了瘋的大母獅。”
孟小汀很誠實:“或是一顆在油鍋裡掙扎的炸湯圓。”
謝鏡辭如同垂死掙扎的魚,惱羞成怒,一蹦蹦出三尺高。
記憶之外,謝鏡辭以手掩面,裴渡臉上的紅潮自始至終沒退過。
“謝小姐。”
他解釋得吃力:“我那是一時心急。”
當時謝小姐從人群裡走出來,徑直擋在他面前,裴渡隻覺得像在做夢。
腦子和心裡全是一團漿糊,迷迷糊糊聽她說了個小弟,他心口砰砰直跳,下意識順著謝小姐的意思出聲。
在凡人界的江湖裡,與小弟相對的,往往是“大哥”。裴渡沒想太多,稀裡糊塗就開了口。
話語說完的那一刻,他隻想從謝小姐眼前徹底消失。
回憶仍在繼續。
謝鏡辭內心受挫,再也沒敢去和裴渡套近乎,在日記本上提筆狂書:
[收為小弟這種做法,怎麼想都不是正常的搭訕方式吧!是英雄救美,不是好兄弟結義啊啊啊!怎麼會變成這樣!再也不看那些行俠仗義的話本子了!付潮生周慎害我!]
然後畫面再轉。
這次的背景總算不再是學宮,邪氣陰冷,蔓延如霧,放眼望去,整個空間都是幽謐}人的暗色。
孟小汀曾對她說起過,在由學宮主導的玄月地宮探秘裡,謝鏡辭曾遭人坑害,誤入荒冢。當時千鈞一發之際,是裴渡及時趕到,與她聯手相抗,才終於擊退邪魔。
如今展開的畫面,應該就是荒冢之中。
玄月地宮森寒潮湿、不見天日,因廢棄多年,曾經又是邪修聚集的地盤,邪氣經久不散,濃鬱非常。
荒冢作為地宮禁地,更是詭譎幽深。
此地藏於深深地下,立了幾座不知名姓的墳冢,被綠苔全然吞沒。四周不見陽光,唯有幾團鬼火懸在半空,散發出淡淡幽藍。
記憶裡的小姑娘四下張望,手裡握著筆直的長刀。鬼哭似是察覺到逐漸靠近的殺氣,嗡然作響。
她踩到什麼東西,垂眸一看,竟是好幾塊凌亂散開的骨骼。
正是在低頭的瞬間,謝鏡辭耳邊襲來一道冷風。
置身於靜謐地底,邪魔的呼嘯便顯得格外刺耳。她反應極快,抬手拔刀去擋,雖然擋下了絕大多數力道,卻還是被洶洶邪氣擊中胸口,後退一步。
出口被人做了手腳,沒辦法從荒冢之內打開。
她明白這是一場計謀,卻為時已晚,倘若當真死在邪魔手裡,所有秘辛都會同她一起埋葬。
少女隻能咬牙去拼。
這隻潛伏在荒冢的邪魔不知沉眠了多久,甫一現身,空氣裡就彌漫起腐肉生臭的味道。
它身形不大,行蹤莫測,應該是由邪修們不甘的怨念所化,凝成一具漆黑骷髏,所過之處腥風陣陣,讓她不由皺眉。
一個邪魔便已難以應付,謝鏡辭剛要拔刀迎敵,卻聽見角落裡響起一道咔擦響聲。
受到邪魔感召,沉眠於荒冢的屍體皆被賦予了邪氣,盡數攻向她這個唯一的活人。
彼時的謝鏡辭初出茅廬,哪曾遇見過這般景象,一隻兩隻倒還好,然而墳墓裡的、角落裡的骨架一個接一個冒出來,在屍山血海裡,她連立足的地方都不剩下。
刀光斬斷連綿不絕的屍潮,邪魔本體更是四處飛竄。謝鏡辭應付得一個頭兩個大,本以為即將葬身於此,在上下躍動的鬼火磷光裡,突然察覺出口一動。
裴渡進來的時候,披了層薄薄軟軟的長明燈燈光。
一個人難以抵抗的局面,若能變成兩個人,難度就降低不少。
他看出謝鏡辭陷入苦戰,沒有多言,拔了劍朝她步步靠近。與鬼哭猩紅的殺氣不同,屬於少年人的劍意澄澈明朗、燦白如雪光,刀劍交織的剎那,一暗一明,爆開漣漪般不斷擴散的靈力。
以一敵多,最忌身後遭到偷襲。
一旦把後背交付給他人,無異於彼此握住了對方的命脈。他們不甚熟識,甚至沒講過太多的話,此刻卻展現出驚人的默契,將屍潮步步擊潰。
邪魔亦是無所遁形,在四面八方環繞的靈力裡,發出最後一聲嘶啞咆哮。
謝鏡辭心口一動,下意識感到不妙。
在同一時間,她終於聽見裴渡的嗓音:“謝小姐!”
一聲轟隆爆響。
邪魔自知落敗,爆體身亡。四溢的邪氣瞬間充滿每個角落,少女怔然立在原地,鼻尖縈繞著清新的樹木香。
在邪氣湧來之際,裴渡擋在了她身前。
萬幸他沒受到多麼嚴重的波及――
謝鏡辭反應及時,在他靠近的剎那調動全部靈力,一並護在裴渡身後。
她的靈力所剩不多,雖然充當了護盾的角色,卻沒辦法阻止所有奔湧的邪氣。裴渡不可避免受了傷,暫時失去神智,被她笨拙接住。
記憶之外,謝鏡辭眼睜睜看著當初的自己把裴渡扶出荒冢,在玄月地宮發了個求助信號。
直覺告訴她,接下來的畫面,很危險。
是和荒冢邪魔不一樣的危險。
死裡逃生的少女累極,長長出了口氣,徑直坐在宮牆的角落,須臾之後,把視線一偏。
糟。糕。了。
她向來都是怕什麼來什麼,謝鏡辭心中警鈴大作,不敢繼續往下看。
地宮裡亮著長明燈,燈火葳蕤,不甚明晰,朦朦朧朧照亮她身旁少年的側臉。
這是她頭一回如此貼近地、仔仔細細地觀察裴渡。
小姑娘目光直白,在靜謐的空氣裡有如實體,不知怎地,突然從嘴角溢出一抹笑,遲疑片刻後,慢慢伸出右手。
她的指尖瑩白圓潤,力道很輕,恍如一剎那的蜻蜓點水,悄悄戳了戳他酒窩所在的地方。
這個觸碰稍縱即逝,謝鏡辭看見她臉上迅速湧起的紅。許是覺得不好意思,少女迅速收回右手,把腦袋兀地埋進膝蓋,胡亂拱來拱去。
救命啊。
像小豬拱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