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口有什麼東西在竭力掙脫。
一道裂口出現在冰面,旋即越來越大、越來越多,如同蔓延開來的蛛網,一發不可收拾。
寒冰層層破開。
謝鏡辭想,她似乎……終於知道了答案。
那根被她存放在儲物袋裡的木籤,其實從很久以前,就已經做出了預兆。
記憶徐徐展開,首先映入眼前的畫面,竟是她在學宮第一次與裴渡相見。
那時她與孟小汀行色匆匆,簡單寒暄後便道了別,不知走出多久,尚且年幼的謝鏡辭忽然回頭。
孟小汀察覺了這個動作,眉梢一挑:“咦――你幹嘛回頭,想看方才那位小公子呀?”
這句話隻得到了一個眼刀。
“那是裴家小少爺吧?我聽說他是被裴風南收養的小孩,劍骨天成,厲害得很。”
她笑意越來越濃,用了點開玩笑的語氣:“長得真好看。溫潤清冷貌美如花的小劍修,想想就帶勁――原來辭辭喜歡這一款,我懂。”
記憶之外,謝鏡辭的心口砰砰直跳。
她能感受到,身旁的裴渡渾身僵硬,氣息亂作一團。
他一直以為她不記得當初救下的陌生男孩,從最初見面到十年之後,從來都是一個人的默默奔赴。
可若是……謝鏡辭一直沒忘呢?
學宮深深,女孩再度回頭一望:“我之前……好像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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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謝鏡辭的臉快要熱到爆炸。)
其實細細想來, 許多地方都曾顯露過徵兆。
例如謝鏡辭心高氣傲,對於絕大多數搭訕都一概回絕,至於成婚一事, 更是從未做過考量。
但她卻答應了與裴渡的訂婚。
又比如當初進入歸元仙府, 她與裴渡被困於成婚的幻境, 為了讓幻境相信二人情投意合, 謝鏡辭曾對他說過一段傾吐愛慕之意的話。
那番話未曾經過思考,便被一氣呵成地吐露而出。當時連謝鏡辭自己都倍感詫異, 為何能說得那般順暢, 仿佛一言一語並非虛構,而是早就被刻在心頭。
雖然不太情願承認,但以如今的境況看來,十有八九是真情流露。
真情流露。
這四個字像團火,冷不丁灼在她胸口, 讓整具身體都急劇升溫。
不得不親眼見到跟前的景象,這件事已經足夠叫人面紅耳赤, 更要命的是, 裴渡身為另一名當事人,正直挺挺站在她身旁。
謝鏡辭內心化成一隻瘋狂的尖叫雞。
這也太、太太太羞恥了吧!
在無聲蔓延的沉默裡,她強裝鎮定,抬眼迅速瞧一下裴渡。
入眼是少年人稜角分明的下颌, 微抿的、被血染作嫣紅的薄唇,再往上,便是一片落霞般的緋色。
裴渡的臉,可能比她還要紅。
――但她完全沒覺得有被安慰到!甚至更加不好意思了是怎麼回事!
記憶還沒完。
謝鏡辭隻想嗚嗚嗚縮成一團, 順便也讓裴渡閉上眼睛,不要再看。
少年察覺到她悄然的視線, 似是有些慌亂,也倉促投來一道目光。
他的瞳孔澄澈懵懂,映了淺淺的、如星火躍動的光,叫人想起清晨林間的鹿。眼神在半空短暫相交,謝鏡辭腦袋又是一熱,做賊心虛般扭過頭去。
緊隨其後,便是神識一晃,身邊景象換了模樣。
這是另一段記憶。
謝鏡辭不太敢繼續往下看,抬手摸了把臉頰,果然滾燙。
蜿蜒如蛇行的九曲回廊不見蹤跡,眼前浮現出一片蒼翠竹林,正是學宮的一處試煉地。
此時正值傍晚,幾個年紀尚小的女孩並肩而行,忽有劍風掠過,吹動枝葉窸窣。
但見竹樹環合,在遠處欲滴的翠色裡,白衣少年持劍而起,斬斷突襲的道道幻影。他不知揮劍了多久,身法已顯出些許疲態,劍光卻仍舊凌厲,冷如寒霜。
“是我們上回遇到的裴小公子。”
孟小汀循著風聲望去,拿胳膊碰了碰謝鏡辭:“這個時候還在練劍,他也太拼了吧。”
“身法還行,裴風南應該教給了他不少東西。”
另一名師姐抬眼張望,刻意壓低聲音:“這位小公子看上去溫溫和和的,似乎很好說話,但我聽說,其實他跟誰都不親近,整天待在劍閣和竹林練劍。”
有人笑了聲:“這麼努力,是不是想奪一奪學宮第一?辭辭,你可得當心了。”
裴渡離得遠,又全身心落在劍上,並未發覺她們的身影。
年輕的小姑娘不過淡淡瞥他一眼,答得懶散:“他劍意不錯。”
若是旁人,她從來都懶得搭腔。
孟小汀笑得更歡,開口時似有深意:“哦――是挺不錯的。”
想來謝鏡辭並沒有將他忘記。
她不是會對誰一見鍾情的性格,在學宮與裴渡重逢,心中的驚訝佔了絕大多數,除此之外,便是對於他實力突飛猛進的傾佩與尊重。
或許還有一點點別的什麼情愫。
在一行人匆匆離去的時候,雖然動作微小,身為旁觀者的謝鏡辭還是一眼就捕捉到了貓膩。
年幼的她面無表情,冷得像塊鐵,臨近離開,目光卻悄然一晃,不動聲色地望了望遠處那抹雪白的影子。
謝鏡辭隻想以手掩面。
身側的裴渡半晌沒有聲音,連呼吸都如同靜止,感覺不到任何氣息。
在謎一樣的尷尬裡,畫面又是一變,來到學宮年末大比。
大比採用一對一淘汰賽制,無論刀修劍修法修醫修,抽到了對手就打,贏了上,輸了便下。形形色色的修士鬥來鬥去,臨近最後,隻剩下她和裴渡。
謝鏡辭練刀多年,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學宮遙遙領先的第一。裴渡雖然天賦過人、日日都在苦修,但由於學劍不過幾年,不出意外落了下風。
好在這一戰打得酣暢淋漓。
他的悟性與劍意皆是絕佳,面對謝鏡辭勢不可擋的威壓,非但沒有露怯,反而攻勢更穩。刀光劍影彼此交錯,疾風如刃,竟生生斬斷了比武臺邊緣的一根石柱。
最終裴渡力竭落敗,大比宣告落幕。
謝鏡辭的親友團一個接著一個,端茶送水噓寒問暖,她應付得暈頭轉向,目光不經意往外一瞟,徑直撞入一雙漂亮的鳳眸。
少年劍修手裡緊緊握著長劍,孑然一身站在角落。
她身邊是溫暖和煦的陽光,以及吵吵嚷嚷、經常會被嫌煩的一大家子親友,他卻置身於石柱投下的濃鬱陰影,孤零零的,面目有些模糊。
裴渡居然在看她。
他沒料到謝鏡辭竟會回望,耳朵兀地通紅,目光忽閃一下,狼狽地彎了彎嘴角。
這個笑容極為生澀,帶了倉惶無措的赧然。雖然立在陰影之下,但當狹長的鳳眼輕輕一彎,笑意攜了微光,仿佛能從眼睛裡溢出來。
不怪當初的謝鏡辭沒出息,臉頰頃刻之間就變得滾燙。
這抹笑溫柔得像水,即便是此時此刻的她,心口也還是不由自主地咚咚一跳,像被什麼東西戳中一樣。
回憶裡的小姑娘板著臉,別扭地移開視線。
謝鏡辭絕望地想,她完蛋了。
當天夜裡,稚氣尚存的女孩趴在書桌上奮筆疾書。
謝鏡辭心生好奇,上前一看,才發覺那是一本日記。
日記已經寫了很久,往前看去,居然大多都在寫裴渡。
裴渡心知不能閱覽女子書冊,很識趣地站在一側,並未上前。
還好他沒上前。
謝鏡辭看著白紙黑字,眼前發黑,腦子裡嗡嗡不止。
[今天居然見到了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
他看上去變了很多,差點沒認出來。本來想打個招呼,但他一句話都沒對我說……應該是不記得我了吧?畢竟隻見過一次面。
原來他就是近日傳得風風火火的裴家養子,能在短短幾年間讓修為精進至此,也不知道裴風南那個老古董用了什麼法子。
有機會的話,說不定能和他比上一比。]
謝鏡辭一邊看一邊暗暗腹誹,隻不過是“曾有過一面之緣的人”,居然能讓你費這麼多篇幅去寫嗎?
明明另外幾天,都是用狗刨一樣的字體在寫[今天和孟小汀吃了烤鴨],或是[與周師兄比試,險勝]。
她心裡咕嚕嚕吐泡泡,繼續往下看。
[在竹林見到裴渡練劍,他應該快要築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分明還隻是個沒什麼修為的凡人,這種進階速度真是不可思議。
他雖修為不高,劍法倒是用得漂亮,早就聽聞他在劍道頗有天賦,果真不假。
不過師姐說,他一直獨來獨往,孤零零的,身邊沒什麼朋友。
我要不要試著――]
最後那句話被無情抹掉,隻剩下幾個墨團,可以想象出筆跡主人當時的內心糾結,
緊接著來到今日學宮大比的內容。
謝鏡辭低頭一望,耳朵轟轟發熱。
女孩字跡潦草,最初還在嘗試一板一眼地寫:
[學宮大比戰勝裴渡,奪得魁首。
他朝我笑了一下。]
第二句話句話被一條線橫穿而過,想必是小姑娘想將它劃去,卻又中途停了動作,筆尖堪堪頓在半空。
謝鏡辭看見她的耳朵有些紅。
狼毫筆再度往下,落筆不再成字,而是畫了朵醜醜的簡陋小花。
不消多時,小姑娘就在整張紙上畫了滿滿一頁的小花和波浪線,不時用力抿唇,擋下嘴邊揚起的笑。
最後的幾個小字藏在波浪線裡,因為太過微小,必須細細去看才能認清:[有點可愛可愛可愛可愛。他還有酒窩!可愛可愛可愛。]
沒救了。
那些波浪線有多洶湧,她寫下這些字的時候,笑容就有多麼浪蕩。
謝鏡辭脊背發麻,隻想就此融進空氣,四大皆空。
裴渡雖然看不見日記的內容,但能清清楚楚瞥見她嘴角的弧度。他何其聰明,定是猜出了讓女孩發笑的緣由,長睫一顫。
緊接著畫面又是一轉,來到某日的學宮。
學宮有靈力相護,向來天高氣爽、祥雲罩頂,日光緩緩落在長廊,映出少年修士們來去匆匆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