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久到她幾乎沒辦法具體想起來。
按照她大大咧咧的性子,謝鏡辭本以為這根木籤早就被丟掉,或是消失不見了。
她當初……竟是將它裝進了這樣一個小巧精致的錦袋嗎?
“‘頂多是個化神期’……姑娘,你、你能打過化神嗎?”
少年的嗓音響起,渙散思緒被隨之聚攏。
謝鏡辭心知時間緊迫,來不及細想,順手將錦袋放回儲物袋裡,右手再一探,見到手中握著的符紙,終於露出滿意神色。
“有點懸。”
她朝口中丟了顆丹丸,揚唇笑笑:“所以才要做足準備嘛。”
謝鏡辭雖然好鬥,但絕不是莽夫。
憶靈活了成百上千年,戰鬥經驗、靈力、修為乃至心性,無論從哪個方面來看,都稱得上是她的老前輩。
然而眾所周知,對於劍修刀修而言,越級殺人並非多麼少見的稀罕事。
她的元嬰與憶靈的化神,隻相差一個大階的距離。方才被吞吃入腹的丹丸,可以有效補充體力與靈力;被攥在手心裡的符紙,則能讓謝鏡辭擁有更多倚仗。若是硬碰硬,她必定落於下風,哪怕拼盡全力,也隻能落得個同歸於盡的下場,可一旦有了外物加持,勝算就能大上許多。
謝鏡辭穩下心神:“倘若憶靈死去,被它所吞吃的記憶……都能回到它們真正主人的識海裡嗎?”
“我也說不準。”
少年的嗓音在發顫:“但據我所知,困住我們的封印是由憶靈所下,一旦它沒了命,靈力消失殆盡,封印應該也就得不到支撐。”
那就是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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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鏡辭沒再說話,提刀向洞外走去。
*
小道裡充斥著湧動的靈力。
兩側石壁極為狹窄,靈力一動,便形成了凜冽如刀割的冷風,劇烈震動之下,整個山洞晃蕩不止,自頂端落下塊塊碎石。
隨著道路漸漸合攏,可供通行的寬度越發窄小,在滿室微弱的螢光裡,謝鏡辭得以窺見一片天光。
與此同時,也終於見到守在洞穴之外的巨大影子。
她雖然丟失了與憶靈相關的記憶,卻仍然記得它所帶來的陣陣威壓。尤其此刻面對面撞上,被塵封許久的思緒復蘇醒來,幾乎是下意識地,謝鏡辭感到一股殺氣。
洞口陣法被破壞,怪物氣急敗壞,惱怒到了頂峰。
因而這股殺氣勢如破竹,裹挾著吞噬天地的勢頭向四周俯衝,劈頭蓋臉砸在她身上,引得心口一震。
憶靈顯然發現了她,周身殺氣略有收斂,沉默著轉過身來。
時隔整整一年,謝鏡辭終於看清了它的模樣。
這是個長相頗為古怪的怪物。
身形漆黑如墨,沒有固定的形狀,像是一團模糊不清的影子,於半空中不斷變換模樣。在它身體之上,是一塊塊鼓包形狀的凸起,等細細看去,才發覺那竟是一張張各不相同的人臉,喜怒哀樂皆有之,萬分詭異。
那些人面……應該也是被它所吞噬的記憶。
憶靈沒有五官,但謝鏡辭能極為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它所注視。
來自怪物的目光陰冷凌厲,像在審視砧板上的魚肉。她將四周掃視一圈,沒找到那個男孩的影子。
萬幸,他應該並不在這裡。
然而此刻絕不是慶幸的時候。
憶靈已然把她當作破壞陣法的罪魁禍首,一時間惱羞成怒,從身體裡發出一道嘶吼,接而便是陰風驟起――
不等謝鏡辭揚刀,它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地撲上前來!
這怪物的殺心竟有如此之重嗎?
謝鏡辭皺了眉,飛速側身一閃,鋒利的腥風堪堪擦過側臉,劃破一條淺淺血痕。
第一擊被她迅速躲開,憶靈的攻勢並未停下。
它由琅琊靈力匯聚而成,沒有具體形態。漆黑混沌的身體稍一蠕動,竟凝出數把細長利劍,劍尖鋒利,一並向著謝鏡辭呼嘯而來。
這回她並未躲開。
鬼哭上揚,在半空破開一道血紅的圓弧。謝鏡辭出刀的速度無法用肉眼捕捉,圓弧留下漫漫殘影,倏而與其中一把利劍猛然相撞。
――錚!
利器相撞時,發出連綿不絕的悠然長鳴。時間在這一瞬間如同定格,緊隨其後的,便是更為激烈迅捷的碰撞。
數把利劍飛身齊上,持刀的少女立於原地,竟以一己之力擋下諸多突襲。嗡然脆響不絕於耳,謝鏡辭的身法瞬息萬變,硬生生接下一把又一把的劍擊。
若有旁人在場,定然無法參透她的動作,隻能見到綿延成片的道道殘光,以及逐一破開、散作齑粉的漆黑長劍。
憶靈斷然不會料到這般場面,眼看利劍紛紛碎裂,身形陡然一滯。
下一刻,就望見一往無前的刀光。
謝鏡辭眸色極沉,拔刀襲來的動作完全沒有預兆。
鬼哭刀染血無數、性邪且烈,比起憶靈,居然更像個發了狂的邪祟,殺意無匹。
它鮮少見到此等修為的修士,被這種魚死網破般的攻勢驚得一怔,很快回過神,於周身再度凝出一重又一重黑影。
黑影至,謝鏡辭便揚刀。
手中雷符被揚上半空,一字排開,被她刀光一掃,如同得了號令,引出道道幽藍色天雷。雷光漫天,織成密密麻麻的巨網,一齊罩向憶靈所在之處,無處可逃。
它哪曾想到這種花樣,剎那間慌了陣腳,隻得把正與謝鏡辭纏鬥的黑影收回身邊,化作一面球形護盾,將自己包裹其中。
也正是趁著這個機會,謝鏡辭眼尾溢出一絲淺笑,順勢逼得更近。
她已經入侵了安全區。
被元嬰期小輩如此羞辱,憶靈惱怒至極,終於不再收斂實力。不過一眨眼的功夫,洞穴外便是風雲突變。
謝鏡辭被巨大的靈壓重重一撞,自喉間吐出一口血。
憶靈並非邪物,因而不會出現烏雲蓋頂、日月無光的景象,然而此刻明日朗朗,置身於萬裡晴空之下,帶來的卻是遍體森寒。
林間樹木震顫,身側則是山搖地蕩。憶靈嘶吼不止,在枝葉紛飛裡,再度發起襲擊。
空氣沉沉下墜,謝鏡辭連呼吸都困難,隻能勉強壓下沸騰的血液,讓自己逐漸適應這股強大得過分的靈壓。
然後揚刀。
長刀與長須相撞,兩者皆是快到看不清身影。
林中疾風激蕩,掃下落葉如蝶。樹葉落地的速度竟也比不上身法變幻,戰至正酣,隻餘下刀意如浪如潮。
謝鏡辭默然凝神,被其中一道長須正中脊背,嘴角又溢出一抹血跡。
她已經很久沒有鬥得如此酣暢淋漓。沉眠許久的血液仿佛重新凝結,漸漸蘇醒,每一滴鮮血都在躁動不休,催促著快快出劍。
憶靈活了千百年不假,但千百年一直活在靈氣稀薄的琅琊,身邊沒個旗鼓相當的對手,如今日這般的決鬥,或許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生活在象牙塔可不好。
謝鏡辭出刀更快,連帶幾張符紙凌空乍現。鬼哭的暗紅色刀光連綿而上,逐一點在符中,每一次觸碰,都點亮一道燦若星芒的瑩輝。
劍氣起,符意生。
咒法凝作七星之勢,徑直向憶靈襲去,謝鏡辭的長刀緊隨其後,在此刻極為貼近的距離下,怪物退無可退。
刀光遍天,雷霆萬鈞。
林中遊蕩的疾風驟然停滯,滿園蕭瑟,空留一道嗡然長嘯,下一須臾,便是刀風乍起,破開層層疊疊堅不可摧的靈牆――
謝鏡辭的刀,一舉刺入憶靈體內。
……得手了?她不敢松懈大意,正要加重手中力道,忽見眼前金光一現。
憶靈仍在負隅頑抗,再度生出一層由靈力構築的護甲,趁著與長刀膠著的間隙,漆黑身形倏然一動。
在它身體中央,被無數觸須包裹著緩緩送出的……是一團澄澈瑩亮、散發著淺淺金光的圓球。
謝鏡辭感到前所未有的熟悉與親近。
這是她被奪走的神識。
憶靈定是感應到她的靈力,察覺與這團神識極為契合,至於它在此時此刻,猝不及防將它拿出――
謝鏡辭尚未來得及做出反應。
漆黑觸須瞬間聚攏,竟對準圓球所在的方向,猛地一壓。
即便置身於體外,那也仍是屬於她的神識,如今被巨力猛然一擊,刺骨劇痛竟透過圓球,直勾勾傳入謝鏡辭識海之中。
在修士體內,識海最為脆弱,也最為珍貴。往往被旁人輕輕一觸,就會引出難以忍受的痛覺,更別說憶靈的動作毫無憐惜,用力一壓,便有千鈞力道好似山落,沉甸甸撞在她腦中。
謝鏡辭被疼得皺眉,一時卸了手中力道,也正是此刻,憶靈再度一動。
它被逼到絕境,力求速戰速決,因而這次出手,是下了置她於死地的決心。
靈力倏起,威壓層層爆開,殺氣擦身而過,隻在一瞬之間。
然而也恰是在這一瞬間。
另一道劍光勢如龍嘯,帶著無可匹敵的巨力騰躍而起,清如蟾宮映月,利若風樯陣馬,竟生生將憶靈的氣息逼退數尺,掠過謝鏡辭耳邊,化作一縷柔和清風。
她的心口咚地一跳,在落了滿地的白光裡,嗅到愈來愈近的樹木清香。
裴渡的身體在抖。
少年人的體溫柔暖舒適,將她輕輕護在懷中時,小心翼翼得不敢用力,伴隨了輕顫的、極力隱忍的低喃:“……沒事了,謝小姐。”
第七十二章 (她似乎終於知道了答案。)
彼時射出那一支靈箭時, 謝鏡辭心裡最先想到的人,便是裴渡。
其實有人能及時趕到的幾率很小。
琅琊秘境雖說不大,她所在的地方卻是偏僻至極, 那一箭射出去, 若是粗心一些, 很可能不會發現。
就算能瞥見那一抹亮芒, 也不一定能即刻動身。射出靈箭的意義有很多,例如有事耽擱、路遇強敵, 或是找到了珍惜秘寶, 其中絕大多數都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更何況琅琊靈氣稀薄,盡是些不值一提的小怪物。
但不知怎麼,當射出那一箭時,謝鏡辭立馬便想到了裴渡。
即便不知道射箭的究竟是誰, 又到底遭遇了何種境況,以他的性子, 都必然會毫不猶豫地前去一探究竟。
雖然不善言語, 更不會誇誇其談,但他骨子裡刻著凜然的正氣。
憶靈被劍氣擊中,猛地後退閃開,再度發出震耳欲聾的吼叫, 身上的千百人面一並開始哭嚎,無一例外,皆是面目扭曲、神色苦痛。
裴渡拭去謝鏡辭嘴角血跡,往她口中塞了顆丹丸, 以湛淵擋下越來越重的威壓:“那是你的神識?”
方才識海被撕裂般的疼痛尚未消散,謝鏡辭沒力氣開口說話, 隻得輕輕點頭。
現實不像話本裡的故事那般,能讓兩人在決戰之際敞開心扉滔滔不絕。憶靈鐵了心要除掉他們,自然不會留出敘舊的時間。
劍氣未落,怪物的吼叫便鋪天蓋地湧來。裴渡來不及多言,將她小心靠在一顆古樹前,湛淵通體瑩白,猛然一震。
然而他的殺氣止於途中。
在那團龐然的漆黑大物中央,被諸多長須包裹著的……是一團淺黃色微光。
憶靈何其兇殘狡猾,裴渡若是出手,為了制約他的動作,必然會以這團神識作為籌碼,加倍折磨謝鏡辭。
那是她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