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部恐怖片啊。
“就、就是這個。”
男孩往她身後縮了縮:“我那次進入洞裡,雖然最終逃了出來,但那女人像是陰魂不散,打那以後就一直跟著我。她她她,她是不是傳說中尋找替死鬼的兇靈啊?”
“若是兇靈,不會讓你活這麼多天吧?”
謝鏡辭睨他一眼,再往黑衣女人的方向看去,已然不見她蹤影。
“我在想,也許那地方全是死在秘境裡的冤魂。”
他的語氣仍然緊張,被嚇出了一點哭腔:“你進去了出來,說不定身後也會跟著一道影子……要不還是算了吧?”
謝鏡辭卻不這麼想。
如果在小路盡頭,真藏著什麼殺人不眨眼的大怪物,這孩子不可能直到現在還活蹦亂跳。
至於那個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黑衣女人,雖然看上去古怪,卻沒做出任何實質性傷害他的事情,是善是惡,還有待考量。
“我下去看看便回。”
待會兒還要去與其他人匯合,她不能在此地逗留太久,必須快去快回,臨別之際,送了男孩幾張符咒:“這些有驅邪之效。你可以拿著它們從秘境離開,如果找不到琅琊出口,待在洞口等我便是。”
男孩整張臉皺得像苦瓜,不怎麼情願地點點頭。
謝鏡辭動身很快。
洞穴之中陰冷非常,如同置身於冰窖。她順著小路逐漸往前,穿過最初狹窄逼仄的石壁,兩側空間逐漸寬廣。
此地幽深,理應不會有風吹進來,謝鏡辭卻隱約聽見嗚嗚的冷風輕嘯,再仔細分辨,才認出那是人的嗚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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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的異變,是她眼前晃過一道倏然而逝的白影。
謝鏡辭再往前一步,瞳孔驟然緊縮。
――人。
小路到了盡頭,擴散成一處圓弧形狀的巨大洞穴。螢光蕩開,視野之中豁然開朗,而填滿整個視線的,竟是一個又一個各不相同的人。
翩翩少年有之,八旬老者有之,學步孩童亦有之。
有的高高浮在半空,做出斟酒之勢,旋即後仰,將佳釀吞入口中;有的靠坐於石壁,雖在扭頭與人說話,身邊卻是空空如也。
有佳人鼓瑟吹笙,有郎君翩然而立;有一角房檐高掛彩燈,一隻手向上伸去,亮芒映出膚如凝脂;中央一樹落花如雨下,清風回旋,又在頃刻之間消散無蹤。
千姿百態,萬物生輝,除了人像與景象,亦有妖魔邪祟的影子。林林總總,不一而足,皆是半透明懸在空中,有的甚至上下顛倒,倒掉著行走在洞穴頂端。
這是種極為怪誕,卻也極美的景象。
仿佛世間美好的事物,被盡數藏匿於這一處小小山洞,隻可惜呈現的方式混亂又古怪,如同被隨意裹在一起的面團,美感全無,反而多了幾分荒誕。
她的突然闖入並未激起太大水花。
洞穴裡的男男女女仿佛沉溺於一方世界,對外界變化充耳不聞,偶爾有幾個扭頭看她一眼,又很快別開視線,繼續之前的動作。
這應當並非鬼魅。
一個猜測徐徐湧上心頭,謝鏡辭胸口猛地一跳。
“你是外來的修士?”
一道陌生的嗓音打破思緒,她循聲望去,見到一名含笑的少年。對方與她四目相對,笑意加深:“是那個小孩引你來的?”
“正是。”
謝鏡辭按耐住心中情緒:“敢問此地是――”
她努力斟酌語句:“這裡的景象,都是曾被吞噬的記憶嗎?”
這回輪到少年露出了驚訝的神色,將她仔仔細細端詳一遍:“正是。”
猜對了!
謝鏡辭心中一喜:“莫非所有記憶都在這裡?”
“看你這般開心,莫非也被憶靈奪了記憶?”
少年搖頭輕笑:“恐怕要讓姑娘失望了,在山洞裡,我從未見過與你相似的人。”
原來那怪物叫做“憶靈”。
對方的語調不緊不慢,耐心解釋:“這洞穴裡並非它所吞吃的全部記憶,要說的話……更像是憶靈吃得太撐,從口中吐出來的廢棄品。”
謝鏡辭蹙眉:“它吃了別人的記憶,又把它們丟棄在這裡?你也是記憶之一嗎?”
“對於它而言,記憶隻是不值一提的食物啊,丟了不心疼的。”
少年緩聲笑笑:“憶靈成型已久,自百年前起,就已經在吞吃神識。我誕生於數百年前,久而久之生出了靈智――至於那些新來的記憶,頂多留存一些本能反應,不能思考,也無法與人交流。”
她回首看一眼身後的小路:“你們沒辦法離開此地嗎?”
“憶靈設了裡三層外三層的結界,我們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他說到這裡,視線一晃:“不過有個例外。不久前來了段關於女人的記憶,她好像有個得了大病的兒子,為給他治病,特意來琅琊秘境採藥,結果出意外死了――沒想到她兒子為了找她,居然也入了琅琊秘境,還稀裡糊塗闖進山洞裡來。見到那男孩以後,她硬生生破開封印,跟在他身後離開了。”
謝鏡辭心下一動:“一個黑衣女人?”
“你見過她?”
少年點頭:“闖開封印,是要忍受鑽心刺骨、烈火焚身,稍不留神就會魂飛魄散的……更何況就算她能出去,又有什麼用?一個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呆子,那小孩也不再記得她,隻會把她當作陰魂不散的冤鬼吧?若想要記憶回籠,恐怕得等憶靈死掉。可它哪有那麼容易玩完?”
憶靈吃掉了男孩關於他娘親的記憶。
記憶凝成實體,不再存在於腦海,哪怕他與黑衣女人相見,也不可能再想起來。
至於那個黑衣女人,即便靈智未開,也要執意跟在男孩身後……或許隻是出於本能地,想要保護他吧。
謝鏡辭心下悵然,莫名有些發澀:“絕大多數進入秘境的人,都被它偷走了記憶嗎?”
“它口味可是很刁。”
少年搖頭:“比起記憶,憶靈更為中意的,應該是‘情感’。回憶裡潛藏的情感越深越純粹,就越容易被它盯上,所謂萬物有靈,不止人,即便是魔獸的夢,也能成為它的食糧。”
他已經許久沒和別人說過話,好不容易遇上謝鏡辭,話匣子合不起來:“你看那邊。”
謝鏡辭朝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見到兩個舉杯對飲的青年。清風徐來,梧桐葉落,一片葉子墜入酒杯,引得二人哈哈大笑。
“這是一對好友一生中所見的最後一面。黎明一來,便是無止境的從軍廝殺,其中一人功成名就、萬人之上,當初陪他坐在牆頭喝酒的人,卻再也不會見到了。”
少年說罷,指尖一轉。
這回他所指的角落裡,坐著個掩面痛哭的女人。她渾身湿透,蜷縮著渾身顫抖,一隻天犬靈寵緩緩上前,小心蹭了蹭她手背。
“後來這隻天犬為保護她,被拖進了魔潮,死不見屍。這女人一生裡遇見那麼多形形色色的人,最為珍視的記憶,卻是和它在雨天相依為命的時候。”
這些都是很微小的、在外人看來,或許不值一提的回憶。
一次交杯,一個擁抱,一道眼神,或是一名少女倉促的回眸。
對於記憶的主人而言,卻是一生中最最珍貴的寶物。
“除了這些,它偶爾也會收集一些負面情緒。”
少年頓了頓,繼續道:“你看那邊。”
循著他指向的一隅看去,能見到一個跪地嚎哭、渾身是血的青年。在他身後腥風大作,血水匯聚成猙獰的小河。
“這段記憶,是他師門遭到敵家尋仇,師傅、心上人和好友盡數死去的時候――悲傷、暴怒、絕望和恐懼,也會成為憶靈的食物。”
就像吃膩了一貫的口味,總得找些新鮮感。
少年嗓音沒停,不知想起什麼,突然轉了話題:“話說回來……在秘境關閉前,姑娘會離開琅琊吧?”
謝鏡辭不明白他的用意,眨眼點點頭。
“雖說有些突兀,但能不能拜託姑娘一件事?”
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我吧……我當年和未婚妻一同到這兒來,沒想到意外身亡,未婚妻關於我的記憶也全被憶靈吃掉,變成如今的我了。雖然她已經不記得我……若姑娘得了空闲,可否前往玉川凌河村,尋個名為‘林雙’的墳冢,為她送朵栀子花?”
他說罷垂了眼睫,聲線漸低:“……她曾經最愛栀子花的,我一直沒機會送上一朵。”
如今哪怕獻上,也已相隔百年。
謝鏡辭心中百轉千回,本欲開口,卻驟然聽見一聲怒吼。
那是道完全陌生,卻也似曾相識的聲音。
她脊背陡僵,鬼哭刀嗡地發出紅光。
“是憶靈!”少年神色大變:“它定是察覺陣法被破,你快找個地方藏起來――等等姑娘!你要做什麼!”
憶靈誕生已久,加之吞吃過無數人的神識,若論實力,很可能超出了謝鏡辭原本的預計。
可她絕不能藏。
洞穴之外,還有個男孩生死未卜,更何況……被它所吞噬的、曾被她無比珍惜的記憶,謝鏡辭想要奪回來。
她良久無言,抬眸看一眼洞頂的繁花星辰、佳人巧笑。
那些都是被人們牢牢銘記於心、最為珍貴的記憶,和最為珍惜的人,如今卻全被當作垃圾,肆意丟棄在琅琊秘境不為人知的角落。
實在過分。
――她被奪走的那部分記憶,也如它們這般美好嗎?
直刀因戰意戰慄不已,少年呆愣在原地,看著靈力如潮,漸漸填滿整個幽暗洞穴,蕩起凌厲漣漪。
“給心上人送花這種事,”手握長刀的女修微微偏轉視線,瞳仁被刀光染作血紅,眼尾卻溢出一抹笑,“還是應當自己去做吧。”
第七十一章 (沒事了,謝小姐。)
這是謝鏡辭唯一的機會。
憶靈在琅琊秘境滯留多年, 早就對所有地形了熟於心。
它向來謹慎,之前被那麼多人日日夜夜地搜尋,也沒露出半點馬腳, 倘若這次再度逃掉, 要想找到它的蹤跡, 恐怕便是難於登天。
她之前雖然射出了一支箭, 但不能保證一定會有援兵趕來,無論如何, 都必須做好孤軍奮戰的思想準備。
身側的少年急道:“那是個活了幾百年的大怪物, 你才多大年紀?一定打不過的!”
“修真界可從來不以年紀論強弱。”
謝鏡辭低了頭,在儲物袋裡翻找一番:“而且據我所知,東海靈氣單薄,修煉速度比其它地方慢上不少――它歲數再大,也頂多是個化神期。”
拈花流仙裙, 不是要找的東西,丟掉。
天雷符, 應該能用上。
《論魔獸的一百種烹飪方法》, 丟掉。
一個錦袋,丟――
謝鏡辭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
她對於這個錦袋毫無印象,什麼時候得到、為什麼要將它收入儲物袋、裡面又究竟裝了些什麼,關於它的一切, 全都一概不知。
好奇心一旦被激起,就很難往回壓,她動作很快,指尖輕輕一挑, 錦袋上的紅繩便順勢打開。
那裡面冷冷清清,隻裝著根細長的木籤, 木籤上隱有模糊字跡,僅僅瞧上一眼,謝鏡辭就想起了它的來由。
是裴渡借抽籤為名送給她的禮物,上面一筆一劃、規規矩矩地寫:[讓我留在你身邊。]
那時他們兩人並不熟絡,謝鏡辭也就沒多加在意,隻當是運氣使然,緊接著――
緊接著,她做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