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慎收了話茬,望著來人狂揉太陽穴:“《萬字文》抄完了?”
“當然抄完了!師父,我奮不顧身苦學一夜,定能自食其果,再也不會說錯話,把您氣得吳牛喘月。”
莫霄陽渾身上下瞧不出絲毫屬於劍修的內斂矜持,比起武館裡最優秀的弟子,更像個毛毛躁躁的愣頭青。
他一眼就瞧見謝鏡辭,咧嘴打了個招呼:“謝道友!今日這般冷,你不東施效顰,和我們一樣多穿些衣物嗎?”
可憐孩子沒學會,反而徹底學廢了。
周慎雙目圓瞪,已經當真像頭牛那樣開始吭哧吭哧喘氣。
“謝道友刀法精湛,我昨夜見到,震撼得驚為天人。”
莫霄陽道:“咱倆來比一場如何?放心,我會壓下修為,保持在與你同等的水平。”
他已是金丹六重,眼前的女修在玄武境裡,充其量剛剛突破金丹境界第一重。莫霄陽行事正派,絕不會利用純粹的修為壓制對手。
謝鏡辭本想繼續打聽付潮生的下落,奈何周慎言盡於此,若要再問,未免顯得不合時宜。
所以她最終還是站在了玄武境上。
莫霄陽擅使長劍,顯然不是憐香惜玉的主,加上修為擺在那裡,謝鏡辭從一開始就用了十二分的注意力。
他師從周慎,用的應該是鬼域劍術。鬼域招數以奇詭莫測而著稱,她以往隻在書冊裡見過,如今撞上個中好手,不由生出幾分期待。
第一擊,劍光倏至,直刀劃出清月般瑩白澄澈的弧光,靈力相撞,於半空蕩開無形漣漪。
這一招不過是淺嘗輒止的試探,隨著刀光劍氣嗡鳴蕩漾,二人身形皆是一頓。
如同拉到極限的弓箭,在極其短暫的一瞬停滯後,驟然破風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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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了動了!這姑娘到底什麼來頭?看他倆這陣勢,我恐怕連三招都活不過。”
“莫霄陽是壓了修為的。要我說,那姑娘水平其實不過如此,即便勝了,也是靠放水得來的紅利。”
“你懂個錘!人家切磋的那是刀法劍法,自然不能全靠修為壓制,修為這玩意兒,勤修苦練總能跟上來——你說是吧周館主?”
“就算莫霄陽壓了修為,那姑娘也打不過他吧?我之前從沒聽過她的名字,無名小卒罷了。”
周慎立在圓鏡前,聞言抬了視線,匆匆一笑。
昨夜他便知曉這位謝姑娘身手不凡,看她一招一式變幻莫測,定是來自於世家大族的高階功法。
然而今日一看,卻又覺得不對。
太亂了。
昨日短暫相交還看不出來,如今輪到她與莫霄陽一番纏鬥,周慎才發覺謝鏡辭的刀法亂得不像樣,仿佛沒有一個既定套路,全是在隨心所欲地出招。
最為詭異的是,隨著她和莫霄陽的對決漸深……
從她的刀法裡,竟隱約現出了幾分屬於周慎門下的進攻路數。
不會吧。
隻是在這麼短的時間、這麼緊張不容分心的情境下,她居然還能一面應敵,一面學習模仿莫霄陽的身法和劍術?
周慎收斂了懶散的笑,挺直後背,細細去瞧圓鏡裡的畫面。
他原本覺得這場戰鬥定是莫霄陽的單方面碾壓,可如今看來,說不定還能瞧出別的樂趣。
玄武境中肅殺陣陣,莫霄陽的劍法迅捷如電,謝鏡辭以攻代守,揮刀迎上。
周慎隻看出她在下意識修習莫霄陽的動作,倘若他離開鬼域,見到更多仙門世家的功法,定會驚詫地恍然大悟:
原來這丫頭從別家學了不少,東一榔頭西一棒,用得隨心所欲。
謝鏡辭悟性很強,學什麼都快。
家族裡的刀法固然凌厲,卻脫不開內裡唯一的核,用來用去,總歸有幾分無趣。
謝鏡辭喜歡有趣的東西。
她身法極快,不過瞬息之間,紛然刀光便已散遍全身。
莫霄陽大概頭一回見到如此毫無章法的進攻,接得已有些吃力。
圓鏡之外,是數張茫然的臉。
有人遲疑著問:“雖然我看不清他們的動作,但莫霄陽這算是吃虧了吧?”
不知是誰應道:“也不算吃虧,怎麼說呢,大概算是……被壓了一頭,隻能防守?”
這可是莫霄陽。
即便在整個鬼域的金丹期修士裡,也算排得上名號,雖然他把修為壓了大半,可單論身法劍術——
竟被壓了一頭。
他們本來都覺得這場比試毫無懸念,之所以來看上一眼,要麼想瞧瞧昨夜風頭大盛的美人,要麼想看莫霄陽的個人秀,哪曾料到會是這般場面。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圍觀群眾吵吵嚷嚷炸開的時候,周慎已是皺了眉,傾身向前。
圓鏡之內,戰事漸兇。
莫霄陽出其不意地欺身向前,手中長劍乍現寒芒,謝鏡辭側身避開,直刀逆風而起。
他下意識想順勢避開。
然而那把刀並未沿著既定軌跡平直往前,謝鏡辭步法陡變,手腕斜翻,頃刻間變招上襲。
刀光洶洶,莫霄陽不由一怔。
他預想了幾乎所有可能出現的身法,可無論如何,都不會料到這個進攻路數。
這是他自己的殺招。
刀光裹挾著凜冽寒風,退無可退。
劍眉星目的少年強壓下口中腥甜,身側靈壓驟起——
來自金丹六重的威壓騰湧而上!
“我的個乖乖。”
鏡前有人倒吸一口冷氣:“這這這、這不是天演道裡的劍招嗎?我沒看錯吧?她怎麼用出來了?”
“等等,你們看……莫霄陽的修為,是不是被逼出來了?”
四周倏然靜下。
所有人都凝神注視著眼前的圓鏡。
暴起的靈壓勢如破竹,謝鏡辭躲閃不及,隻能收回鬼哭刀護體,也正是在這一瞬間,被突如其來的利劍抵住喉嚨。
這是修士自我防御的本能,立於劍氣中央的莫霄陽同樣怔住。
空曠的幻境裡,連一息風的聲音都清晰可辨。
莫霄陽:……
在少年半晌的緘默中,莫霄陽放下手中長劍。
他目光赤誠,頭一回收斂笑意,認認真真端詳一番跟前少女的臉,坦然出聲:“我輸了。”
若不是在生死之際,本能激出金丹六重的修為,他恐怕已經身首異處。
身法落於下風,又破了定下的規矩,他自然是戰敗的那一個。
莫霄陽默了須臾,收劍入鞘。
謝鏡辭心有餘悸,近在咫尺的少年卻忽然抬起頭,一改方才曇花一現的頹喪,嘴角一揚。
——他居然在笑。
“太厲害了吧!你今年多大年紀,修習刀法多久了?最後一招是我的劍術對不對?怎麼才能做到一邊打一邊學啊?還有剛開始的那一刀,哇真的好帥!如果不是咱倆在對打,我一定給你拍手叫好!”
莫霄陽越說眼睛越亮:“明天還繼續打嗎?唉不對,若是總和我一起,跟你一道的那位公子定會不高興——所以明天還繼續打嗎?”
話—超—多。
不可否認,莫霄陽是個值得敬重的對手,當之無愧武館弟子中的頂尖戰力。
她能贏,不但得益於自身天賦,也與從小到大的功法傳承密不可分;至於莫霄陽,唯一的經驗來源唯有這家武館,更何況他的修為遠不止如此。
謝鏡辭把誇贊的話咽回肚子裡,聽他小嘴不停叭叭,欲言又止。
救命,這難道就是所謂“武館弟子裡的頂尖戰力”,為什麼會跟狗狗一樣晃來晃去。
“莫師兄……這是認輸了?”
周慎身側的小弟子看得發愣,扭頭瞧他一眼:“師父,這姑娘——”
周慎看得饒有興致,聞言低頭睨他:“你覺得她如何?”
小弟子斟酌片刻,謹慎開口:“弟子以為,她是個極有天賦的可塑之才。”
他師父笑了一聲:“可塑之才?”
“你看她的穿著配飾,看似普通,實則樣樣價值不菲,至於那把刀,更是渾然天成、銳氣逼人。”
“再看她的舉止與刀法,談吐有禮,刀術精湛,看上去是毫無章法的野路子,實則集百家之長,必然出身不低。”
“至於她小小年紀,便有如此悟性——”
小弟子仰頭與周慎四目相對,聽後者斬釘截鐵定下結論:“即便在鬼域之外的偌大修真界,這也必然是個前程無量的天才。”
*
謝鏡辭勉強算是贏了對決,從玄武境裡出來,總覺得悶悶不樂。
她的修為本應該和莫霄陽不分上下,如今卻要人家壓著修為來打,不管怎麼想都是自己佔了便宜。
她想堂堂正正和其他高手打上一架,而不是在現實唯唯諾諾,玄武境裡重拳出擊。
也不知道修為何時才能回來,實在頭疼。
和上回一樣,當謝鏡辭從玄武境睜眼醒來,跟前又圍了不少吃瓜看戲的路人。
她對這種場景習以為常,習慣性露出禮貌的笑,身旁的莫霄陽仍然激動得像隻大公猴,咧嘴眉飛色舞:“謝姑娘,我訂下了玄武境裡的‘萬鬼窟’,你有沒有興趣一起去試試?”
“萬鬼窟?”
謝鏡辭頓了頓:“是用來歷練的幻境?”
莫霄陽點頭。
自從修士的神識被開發,玄武境裡的花樣也越來越多。
比如擂臺、格鬥賽、以及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歷練地。沒有任何前因後果與喘息時機,一旦踏足幻境,就會直面常人難以想象的魔物妖獸,與之正面展開廝殺。
不少人對此趨之若鹜,也有不少人畏懼它的兇殘驚險,與全是正面評價的常規賽事不同,被修士們笑稱為“瘋子的遊戲”。
“萬鬼窟中,我們將直面厲鬼潮,我與師兄弟嘗試過許多次,從來都沒能堅持到最後——後半段的攻勢太過兇猛,連立足之地都不剩下。”
莫霄陽撓頭:“不過還挺好玩的,半個時辰後開始,你想去試試嗎?如果與你同行的公子想來,也能叫他一起。”
當然要去啊!她已經很久沒放肆殺上一把了!
謝鏡辭毫不猶豫地點頭,餘光斜斜一落,居然觸到一襲雪白的影子。
她心有所感,扭過頭去,果然見到裴渡。
裴渡身形颀長,哪怕在人群裡也能被一眼望見,他粗粗扎了發,穿著一身白,一言不發望著她。
或許還有謝鏡辭身旁的莫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