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哦。
他的確應該難過的。
按照系統告訴她的劇情,裴渡的一生渾然是出徹徹底底的悲劇。
因為長相酷似裴家死去的大少爺而被家主收養,名曰養子,其實隻是個替身。偏偏主母對他厭惡至極,數年如一日地孤立冷落、變著花樣找茬,裴渡沒少吃家法,才養成了如今滴水不漏、看上去溫溫和和的性子。
如今他好不容易學有所成,即將脫離家族桎梏,卻在一日之內突逢巨變,從別人的影子,淪為了被厭惡唾棄的廢人。
這樣的經歷若是放在大多數人身上,定能把雙眼哭瞎,可打從最開始見到裴渡起,他便一直是安安靜靜的模樣。
他不說,謝鏡辭也就大大咧咧地不去在意,其實哪有人能堅強至此,又不是石頭做的心腸。
在這種時候……她是不是應該認認真真地,好好安慰一下他?
這屬於知識盲區,謝鏡辭從不會安慰人。
“喂。”
她不想說錯話,讓小少爺更加難受,在腦袋裡狂搖系統:“系統庫裡的臺詞,有沒有能安慰人的話?”
系統見慣她冷言冷語損人的模樣,乍一聽見這話,當場拔高音量:[你放心,這事兒交給我,保證沒問題!]
它一向足夠靠譜,不過片刻,便有字句從謝鏡辭腦袋裡浮現出來。
[不是吧不是吧,不會真有人因為修為盡失就失魂落魄吧?]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人的嘴這麼討厭,把陰陽怪氣踩別人傷口當作有趣吧。
跳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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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修為盡失,就消極成這般模樣?這樣浪費自己的一生,真是有夠可笑哦。]
——不過是站在道德高地,就拽成這般模樣?這樣來找存在感,真是有夠可悲哦。
跳過跳過。
[……]
跳過跳過跳過。
謝鏡辭:……
這哪裡是“保證沒問題”,明明處處都是問題,垃圾系統害人!
可惡。
差點忘記這是個惡毒反派系統,真是不負惡毒之名,句句都像毒藥拌辣椒,又毒又辣。裴渡要是聽完,不說當場自盡,血濺三尺必然是有的。
謝鏡辭決定自力更生。
她在富貴嬌寵裡長大,習慣了沒心沒肺眾星捧月,加上當了這麼久不可愛也不迷人的反派角色,哪裡知道安慰人的路數,稍作停頓,戳了戳裴渡肩頭。
因褪了衣物,他肌肉的驟然緊繃顯得格外醒目。
“裴渡。”
謝鏡辭不自在地摸摸鼻尖:“你是不是挺難受?”
唉,他都這樣了,鐵定難受,她在講什麼廢話。
裴渡抬了長睫,黑黝黝的眼一眨不眨望著她。
“如今的境遇雖然不好,但並非全無希望。我會努力把你治好,一定沒事的。”
謝鏡辭在心底悄悄皺眉,暗罵一聲。
拿著刀砍人,可要比細聲細氣地安慰容易多了。這番話已經是她的極限,不管更柔情還是更矯情的臺詞,都再也說不出來。
裴渡低低道了句:“謝小姐,你不必如此……”
“總之!不管發生什麼事情,我都會站在你這邊。”
她把他所有消極的話語堵在喉嚨裡頭,兀地加重語氣:“不要去想自暴自棄,也不要想什麼沒人在乎你沒人要你,去幹一些傷天害理的壞事。無論做什麼,都想想還有我——”
謝鏡辭的音量陡然變小。
她又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我的玉露膏。它好貴的。”
裴渡怔怔的,沒說話。
謝鏡辭板著臉,有些忐忑地打量他的神態變化。
她不會搞砸了吧?雖然這番話的確幼稚套路又尷尬,但——
薄薄的晨色黯淡而寂靜,猝不及防地,耳邊響起裴渡的嗓音:“謝小姐。”
這下輪到謝鏡辭故作鎮定,與他四目相對了。
他眉目清雋,面上是孱弱的蒼白,瞳孔本是昏暗無邊的暗,對上她視線時,悄然浮起一絲久違的柔色。
裴渡居然隱隱地在笑。
謝鏡辭永遠不會知曉,這些話於他而言有多重要。
就像一出虛妄的戲劇故事,在最為落魄、被所有人厭棄的時候,悄悄喜歡許多年的姑娘突然來到他面前。
她不嫌棄他尷尬的身份、一塌糊塗的處境,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想想還有她。
笨拙又固執,溫柔得叫人眼眶發酸。
一直追尋的那個人是謝小姐,算是他這一生裡,為數不多幸運的事。
裴渡幾乎快要克制不住心裡的渴望,想要將她緊緊抱在懷中。
“謝小姐,若我來日恢復修為……”
心髒難以抑制地劇烈跳動,裴渡忍下小腹劇痛,凝視她清亮的眼:“在下願將一切贈予小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謝鏡辭定定望著他,若有所思。
半晌,她發出低不可聞的笑,忽然淡聲問:“什麼都願意給我?”
裴渡唯恐她不信,啞聲應答:“隻要謝小姐想要,無論名譽、錢財或是天靈地寶,我都願獻上……作為報答。”
作為報答。
謝鏡辭“哦”了聲:“還有呢?”
見裴渡露出茫然神色,她笑著挑起眉頭:“如果我想要別的呢?你還有什麼能送給我麼?”
“還有——”
他能獻給她的,還有什麼?
謝鏡辭的視線仍然直勾勾落在他身上,看得裴渡心慌。
若說他還剩下什麼,那便是——
那便是這具沉疴遍布的身體了。
謝小姐會……想要它嗎?
思緒亂作一團,在空白的腦海裡,冷不防蹿出一個不合時宜的念頭:他此刻沒有穿著上衫,是被她盡數看在眼底的。
近在咫尺的姑娘發出清脆的笑,如同夏日碰撞在一起的鈴鐺。
“這些可算不上答謝。”
謝鏡辭半開玩笑,懶洋洋道:“裴公子,你可別忘了,我好歹是你的未婚妻。”
她說得隱晦,裴渡卻聽出言外之意。
他整個人都是她的了,難道還在乎這些身外之物麼。
第六章
“蕪城地處鬼域邊陲,看上去不怎麼起眼,其實是鬼門所在之地。平日裡蕭蕭索索的,隻要鬼門一開,就立馬熱鬧了。”
魔修尚武好戰,無論一天中的什麼時候,武館裡永遠有人在相互比鬥。
謝鏡辭通過典當首飾得了些魔晶,把錢還給周慎後,坐在擂臺旁同他嘮嗑。
之前在裴渡房裡,她一時興起,開了個小小的玩笑。裴小少爺不知有沒有聽懂,怔愣一瞬後躺進被子裡,悶悶說他有些乏。
他沒了靈力修為,的確需要好好歇息;謝鏡辭對此地人生地不熟,闲來無事之下,幹脆又來到武館中。
館主周慎是個熱心腸,見她孤身一人,特意上前攀談,讓這個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年輕姑娘不至於尷尬難堪。
“如今還沒到鬼門開放的時機,你與裴公子之所以來到此地,應該是恰好撞上了初具雛形的兩界縫隙。要想出去並不難,隻需耐心等到鬼門正式開啟,便能堂堂正正地離開。”
周慎道:“鬼門十五年年一開,你手裡那話本子,記錄的全是幾十年前的事兒……這麼多年,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面上雲淡風輕,說到最後低笑一聲,雖彎了眉目,雙眼卻是空茫幽暗,遠遠地看不清晰。
“在《鬼域生死鬥》裡,一共有兩個主角。”
遲疑半晌,她終於說出潛藏在心底許久的疑問:“一個是您,一個是刀客付潮生……您知道付潮生如今的下落嗎?”
偌大的武館裡,自不遠處響起少年修士們的雀躍歡呼。
周慎在嘈雜的背景音裡扭過頭來,眼底霧氣散盡,顯出沉澱多年、幽深濃鬱的黑。
“他已離開鬼域多年。謝姑娘,這個名字是蕪城裡的禁忌。”
他嗓音裡噙了笑,聽不出有什麼別的情緒:“很多人都不願聽見它,你可要當心,莫在旁人面前提起。”
禁忌。
她從沒想過,那位前輩會與這個詞匯連在一起。
《鬼域生死鬥》中,著重描述了兩名魔修少年遊歷鬼域、仗劍四方的俠情故事。
周慎膽大心細、劍術一絕,付潮生一把大刀舞得出神入化,故事進行到結局處,隻道兩人向西而行,道路仿佛沒有盡頭。
至於後來在蕪城裡究竟發生過什麼,即便是那話本子的作者,恐怕也一無所知。
“付前輩離開鬼域了?”
謝鏡辭一怔:“可當初他同我道別,分明——”
她說著頓住,察覺到周慎面上的困惑之色,終是輕聲解釋:“十五年前我與爹娘前往鬼冢,因為太過頑皮獨自跑開,遭到了魔物的圍追堵截……多虧付前輩及時出現,才救下我的一條性命。”
付潮生便是她欲在鬼域尋找之人。
當年謝鏡辭懵懂無知,受到救命之恩,不知如何報答,隻匆匆道了聲謝。付潮生亦是很快轉身離去,穿過鬼門回到鬼域,再不見蹤跡。
至於《鬼域生死鬥》老舊又冷門,她之所以會買下,全因在扉頁見到了付潮生的名字。
周慎喉頭一動,接著她上句話問:“他同你道別時,怎麼了?”
“前輩轉身又入了鬼域。”
謝鏡辭思忖道:“我告訴他,救下我的命,爹娘會贈予不錯的謝禮,他卻說時間快來不及——他有必須去做的事情。”
必須去做的事情。
周慎眉心一動,口中卻仍是淡淡:“不是我不幫你,實在是他去向成謎,如今蕪城裡,無人知道下落。”
他說到這裡便停下,似是有所察覺,轉頭一望。
也正是在這一剎那,謝鏡辭聽見似曾相識的少年音:“師父!你們在說什麼?”
正是昨夜捧著《鬼域生死戀》痴迷朗誦的武館弟子,好像是叫莫霄陽。
謝鏡辭可沒忘記,那場獎勵一萬魔晶的大比,勝者也是叫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