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稚水將車停在一側,還透過窗觀察門牌號,確認無誤後下車。
辛雲茂跟著下來,他見她又從後座取出一摞書,好奇地打量一番,發現都是練習冊。
前院傳來有節奏的敲門聲。
“來了!”
陳珠慧在樓梯上聽到動靜,她當即丟下手中雜物,腳步匆匆地奔來開門。院門一開,她嘴裡的“須爺爺”沒喊出口,卻發現來人是一男一女,倒都氣質出眾,隻是容貌陌生。
“你好,請問是陳珠慧嗎?”
“我是。”
打頭的女子清麗溫和,後面的男子冷峻漠然,皆跟村裡環境格格不入。陳珠慧看到男子身側隱隱的黑霧,更是神色一愣,頗為不知所措。
陳珠慧在觀察他們,楚稚水也在觀察她。小姑娘扎馬尾、穿校服,一張臉素面朝天,可能剛才幹活將袖子挽起,普通的高中生模樣。
楚稚水打完招呼,將嶄新習題冊交給陳珠慧,和氣道:“老白……不,須老託我們過來一趟,他最近有些事情要處理,可能沒法再來村裡面,讓你高考加油,考出個好成績!”
陳珠慧緩慢地接過習題,她音量漸小,不安地低頭:“姐姐,須爺爺是不是出什麼事?或者犯什麼錯了?”
楚稚水一怔。
“您先進來吧,進屋裡面坐。”陳珠慧忽然想起什麼,當即將院門推開大敞,邀請他們進屋,熱絡道,“我給您倒點水!”
“啊,不用客氣……”
楚稚水剛想阻攔,陳珠慧已經一溜煙回屋,開始迅速地張羅起來。
“那人參真是個腦袋不靈光的。”辛雲茂盯著陳珠慧背影,淡聲道,“這個人已經開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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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後,相比其他妖怪,辛雲茂能看到更多東西。每個人類都有自己的氣場,就像萬物有不同顏色,覆蓋在身上形成不同的“運”,陳珠慧明顯比一般人多點什麼。
妖怪和人類接觸頻繁會打破平衡,原因就是妖怪的存在給人抹上新顏色,或許是好轉變,或許是壞轉變,後者就會將人類本來的氣運毀得稀巴爛。
楚稚水驚訝:“那她豈不是……”
“對,她知道他是妖怪。”
須加科還以為陳珠慧是普通人,誰曾想自己馬甲早就掉了,隻是小姑娘以前沒有戳穿。
辛雲茂奇怪的是,陳珠慧身上顏色過深,不像人參妖能染上的。
片刻後,楚稚水和辛雲茂進屋,房間內沒什麼大件家具,倒是被收拾得幹幹淨淨。陳珠慧用開水燙過杯子,又動作麻利地倒水,她原本還說要沏茶,被楚稚水婉言制止。
楚稚水:“珠慧,你剛才提到出事,是知道點什麼嗎?”
“姐姐你可能不信,我從小能看到些奇怪的東西,最開始很困擾,但習慣就還好,隻是大人們覺得不吉利。”陳珠慧看辛雲茂一眼,猶豫道,“須爺爺跟其他人不同,還有您身邊這位也是……”
辛雲茂不言,他隨意靠在一邊,若無其事地站在楚稚水身後。
“我有一次跟須爺爺去地裡,眼看著他從山坡摔下去,腿都摔掉一截,可等我跑過去,他什麼事情都沒有,還以為我沒看見他摔倒。”
“……”
楚稚水心說老白確實腦袋不靈光,這確實把小姑娘當憨憨,不掉馬甲才不正常。
“他是不是在外面犯事兒了,這兩年經常拿錢給我,我不要就送東西過來,我都沒有動。”她不知何時掏出一把錢,紙鈔還有零有整,急切地往楚稚水手裡塞,“他要欠錢就用這些還,別的東西等我賣掉,或者說個數字給我,我再努力去湊一湊。”
陳珠慧身世坎坷、自幼早熟,聽聞過村裡人欠債被打的事,還有做不法生意被抓的新聞。
“我們長得很像討債的嗎?”楚稚水不敢接錢,趕緊擺手婉拒,“不不不,雖然跟錢有關系,但不完全是這個,還有別的原因。”
陳珠慧聞言,她頓時臉色煞白,心慌意亂道:“還有更嚴重的事嗎?”
楚稚水為難道:“珠慧,你應該也知道須老身份特殊,他其實不是人類,犯的不是人類法,主要是妖怪的法。”
“他犯了什麼妖法呢?”
楚稚水不好作答,雖然老白襲擊自己,但陳珠慧又沒作惡,有些話不該對孩子說。
“那他犯的錯跟我有關嗎?”陳珠慧見她不言,眼睫毛震顫起來,哀聲道,“大家都說我會給別人帶來霉運,從爸爸媽媽到爺爺,現在又是須爺爺……”
她由於莫名其妙的能力飽受親戚唾棄,好不容易跟不在乎的爺爺和須爺爺度過一段安寧生活,誰料事故頻出,真像詛咒一樣。
她有時候都懷疑自己確實沾染不幹淨的東西,否則跟她接觸的人為何總是事事不順?
楚稚水錯愕,隨即速答道:“跟你沒關系。”
“但是……”
“跟你沒關系,不管犯法的理由是什麼,都該由那個做錯事的人或妖承擔,隻要你沒有犯罪或教唆犯罪,那就跟你沒有任何關系。”
楚稚水眼眸清透,態度斬釘截鐵。她語氣不緊不慢,莫名就使人信服,讓陳珠慧收聲。
“好啦,不要用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須老是怕你擔心,最後打擾你高考,所以讓我們來一趟。”楚稚水捏著兜內的失憶泡泡水,柔聲道,“不過,他不知道你能看見妖怪,現在你有個選擇機會,要不要忘掉這些事情?”
陳珠慧愣神:“忘掉?”
楚稚水點頭:“對,忘掉妖怪的事情。”
辛雲茂突然開口:“我還能讓她閉眼,再也看不到這些。”
楚稚水驚訝地回頭看他一眼,又轉向陳珠慧,耐心徵求意見:“怎麼樣?你剛才也覺得看見妖怪很困擾,需不需要我們來解決一下?”
陳珠慧相當意外,從未想過這種體質能夠消除,這簡直是童年時夢寐以求的事情。如果是小時候,她肯定二話不說就應下,徹底跟變化無常的生活劃清界線。
楚稚水靜候她答復。
陳珠慧低頭垂眸,雙手握拳放在腿上,指節用力捏得發白。好半晌後,她才輕輕地發聲:“我不想。”
“雖然能看見很麻煩……”她偷偷抬眼,觀察二人反應,鼓起勇氣道,“但我不想忘掉這些,我還想見到須爺爺。”
她的聲音發顫,透著些許緊張,生怕激怒面前二人。
楚稚水沉默片刻,她松開手中小瓶,了解地點頭:“行,那就遵從你的意願吧。”
陳珠慧不料她如此痛快,訝異道:“你們不強行讓我……”
“怎麼會?”楚稚水綻放笑容,“你又不是犯人,我們是正經單位,當然不實施暴力,連逮捕都按手續來。”
陳珠慧聽對方語調輕松,她離奇產生安心感,低聲道:“姐姐,你真是人類嗎?”
除了學校老師和妖怪外,她很少跟人和諧交流,尤其像對方那麼好說話。
楚稚水下意識摸臉,眨眼道:“你不是能看到,難道我不像人?”莫非她跟妖怪工作一段時間模樣都變了?
“不不不,就是覺得很神奇,尤其你的工作還……”陳珠慧急得結巴,“還挺特殊的。”
楚稚水自如道:“會進局裡也是意外,我聽說你馬上高考,想好報哪裡了嗎?”
“暫時還沒定,老師說去大城市,比如銀海市什麼的。”
“那歡迎報考銀海大學,期待我們能夠做校友。”
“……分數有點高,我努力一下。”
楚稚水隨意話起家常,徹底讓陳珠慧松懈,氣氛變得融洽愉快。她比較會聊天,加上高中時刻苦用功,跟小姑娘還真有不少共同語言,甚至能在填報志願上給一些建議。
陳珠慧聽得連連點頭,很快就變得求知若渴,盡管她跟須爺爺親如家人,但確實無法向對方請教人類社會經驗,尤其離開槐江市這塊地界的事情,現在無疑是接觸到一扇新窗口。
辛雲茂一聲不吭盯著二人闲聊,觀察著她們身上的氣場流動,就好像高聳的背景板。
片刻後,楚稚水圓滿完成任務,也不再過多逗留,起身道:“好了,那我們就不多打擾,你在家好好備考吧。”
陳珠慧意猶未盡卻是懂事孩子,禮數周到地將他們送到門口,這才打道回府。
剛一進屋,她就看到桌上的練習冊,發現封面嶄新卻沒塑封膜,便隨手翻閱起來,突然看到夾在其中的白信封。白信封上面印著眼睛形狀的圖標,拿在手裡頗有分量,打開一看是粉鈔票。
陳珠慧一驚。
院門口,楚稚水和辛雲茂已經上車,正在掉頭準備駛離小樓。
“姐姐,這錢我不能要,我有申請補助!”陳珠慧握著信封追出來,她看著車內的二人,慌張道,“其實那些錢,你都應該拿走,更不能再給了。”
楚稚水沒收走須爺爺拿來的錢,居然還留下新錢,怎麼想都不合適。
“拿著吧,真想還我的話,要不要高考後來我們單位實習試試?”楚稚水放下車窗,她握著方向盤,鼓勵道,“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沒準有機會再遇到你想見的人。”
單位實習?她想見的人?
陳珠慧停頓數秒,她本想要將錢塞回去,忽然又領悟對方暗示,不禁眼前一亮,胸口溢滿難以自制的激動,鄭重其事道:“我會努力的!”
楚稚水一笑:“我們先走了,高考加油。”
陳珠慧朝他們揮手告別,她站在家門口,目送汽車離去。
楚稚水當初答應過來,不過是認為小姑娘有知情權,起碼不該全程稀裡糊塗,或者被直接刪掉記憶。人的自由並不完全取決貧窮或富貴,更多在於是否握有選擇權,即便選擇後的結果不好,但隻要是自己選的,那就是自由的。
老白在茶園的事牽扯出“因”,但或許該讓莫名卷入的陳珠慧,有機會用自身意志來選擇“果”。
車內,楚稚水冷不丁想起一事,請教道:“對了,我這麼做會打破妖怪平衡嗎?”
辛雲茂聞言,他靠著車窗瞄她,對方正在專注開車,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留下幹淨而流暢的側臉線條。她周身有一層淺淺的顏色,基本跟自身輪廓融為一體,絲毫沒摻雜半分雜質。
他從第一次見面就確信,楚稚水是沒妖氣的普通人,但氣場相當明澈,基本不沾染惡意。這代表她情緒穩定、能量很強,要是沒進槐江觀察局,估計一輩子不會撞邪。
即便她產生擔憂、恐懼或惱怒的負面情緒,也能快速調節和消化狀態,甚至跟陳珠慧接觸完都沒影響。
所以他最初被她叫住確實發懵,一旦人或妖無所求,他就徹底看不明白。
靜水流深,水善利萬物而有靜。她作為凡人很弱很弱,但某些方面卻非常強,連妖怪都沒法長期維持這種狀態,以至於他都誤會她初見就心悅自己,後來才發現她好像對誰都是這顏色,一直發光體般向外釋放熱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