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也是同理。
於是,她分明就能夠感覺到,這大娘就像是秋天的草一般,在慢慢地生機枯竭,就連印堂處都開始發黑了。
她撇去了茶沫:這世間,哪裡有什麼都不要,隻管保佑你的好事發生呢?
她正出神呢,突然間在茶水的倒影裡,看見了一隻漂浮在她背後的魔。
那團黑氣漸漸地凝出了一個人形,變成了燕雪衣的樣子,他伸手在她的頭發上不知道做了什麼,他蹙眉像是在面對什麼前所未有的大問題,動作笨拙,但是看起來非常認真,活像是在她的頭上作法。
一直到茶水裡的倒影不見了,她才回過神來。
她付了茶錢,大娘卻突然間說:“姑娘,你的簪子真好看。”
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枚碧玉簪子。
她終於知道了他在她的頭頂作法,原來是插簪子。
她想:這裡可是佛寺,他到底是從哪裡買到的簪子給她的?
她回過神來,廣平已經找到了她。
“姑娘隨我來吧,我找了個地方暫時落腳。”
廣平畢竟是當年蘭若寺的預備主持,就算是墮了魔,背叛了蘭若寺,還是能夠找到一兩個舊友,有點人脈的。
然而當朝今歲看見了一座漏著雨、在風中搖搖欲墜的茅草院子的時候,還是腳步一頓。
——廣平,這就是你的人脈麼?
這茅草屋裡,住著的是廣平的師弟,師弟叫做廣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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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大是個細長眼的和尚,一看見她就笑眯眯地行了個佛理,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袍,比廣平身上多了恬淡和看破世俗的超脫——當然了,不超脫,也不能住在這種四面漏風的地方。
廣平斟了一杯茶:
“本來當初貧僧一走,廣大就是主持了,但是三十年前,廣大被逐出了師門,從此就隻好在這蘭若寺邊的荒山上,找了個小破茅草屋住著。”
朝今歲:“三十年前?”
——那剛剛好就是朝太初將天魔的牌位放在了蘭若寺的時間。
廣大接過了話茬,嘆氣道:“正是三十年前。”
“這些年,不僅是小僧,其他廣字輩的師兄師弟們也陸陸續續在這幾十年的時間裡,慢慢被趕出了蘭若寺。”
朝今歲問:“那現在蘭若寺裡的,都是你們下一輩?”
廣大搖搖頭:“不,我們廣字輩已經是當年最小的一輩了。”
蘭若寺自從八年前起,就開始信奉一個“救苦佛”,廣大翻遍了佛法,也沒有找到這救苦佛是哪位神仙。
五年前,最後一批廣字輩被逐出了師門。
蘭若寺裡就隻剩下了“救苦佛”的弟子,而且這“救苦佛”的弟子,都不剃頭的,全是俗家弟子,全都有頭發。
廣大憤憤地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腦瓜。
廣平也一起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感嘆道:“現在當和尚都不用剃度了,真簡單。”
朝今歲若有所思:也就是說,如今的蘭若寺,真和尚都差不多走光了。
她繼續聽了下去。
那些俗家弟子也不穿袈裟,隻穿白色的布衣,自稱是“救苦佛”的侍從。
而且就在朝今歲離開修真界的八年時間裡,因為魔族肆虐,天下大亂,許多修士日子越發難過起來,於是信奉救苦佛的人越來越多。
信救苦佛,得修為;
信救苦佛,得庇護。
然而最讓人毛骨悚然的是——
這是真的。
那些侍從們中間,真的出現了非常多的元嬰修士;還有許多修士真的通過信救苦佛,修為突飛猛進的。
廣大將這些年蘭若寺發生的事講完了,嘆息了一聲:
“但是小僧知道,天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那救苦佛貧僧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小僧不想離開這裡,就是想要勸勸那些參拜救苦佛的,能夠勸走一個是一個。但是他們都執迷不悟,把小僧的話都當做了耳旁風。”
廣平也念了一聲佛,室內一下子靜下來了,隻有嫋嫋的茶煙往上飄。
對面面色沉靜的少女開口了:
“天底下的確沒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我大概知道他們是拿什麼換的了。”
廣大訝異地抬起了頭來,“姑娘,可否告知小僧?”
她放下了茶杯,杏眼裡一抹殺氣閃過:
“生機。”
“換句話說,壽命。”
這恐怕就是天魔,短短八年就恢復得這樣迅速的緣故。
話音落下,廣大也愣住了。
他和廣平面面相覷,都隻覺得毛骨悚然。
在這樣凝滯的氣氛當中,下一秒,朝今歲突然間屏住了呼吸,朝著他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她感覺到了有一股神識掃過了他們的茅草小屋,那注視就如同在天上俯視,仿佛是神偶然對人間的一瞥。伴隨著那股神識的掃過,還有有種恐怖的威壓。
朝今歲屏住了呼吸,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好一會兒,那種被注視的感覺才消失了。
接著,屋裡的三個人才都慢慢放松了下來。
廣大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這五年來,時常有一股神識在蘭若寺附近掃視,但是他們都說這是救苦佛在注視人間。”
朝今歲搖搖頭:“這分明就是在監視。”
想到他們日日夜夜就在這古怪詭異的“佛”的監視下生活著,一舉一動都被監控著,廣大頓時開始坐立難安了起來。
廣大猶豫了片刻還是道:“小僧不知道姑娘想要做什麼,但如是姑娘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地方,隻管開口便是。”
朝今歲說:“的確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你們知道那護身符放在什麼地方麼?還有這救苦佛還有什麼保佑人的方法?若是可以,幫我查一下。”
廣大點頭,“小僧會與師兄一起去查清的。”
朝今歲能夠從剛剛的威壓當中,感覺到天魔現在變得非常強大——比當初在玉劍山時還要強大一些。想來,這都是拜那些源源不斷的生機供給所賜。
朝今歲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力量來源,便也不著急了,暫時在小院裡住了下來。
廣平本來想問她要不要去客棧住,但是朝今歲在蘭若寺附近轉了轉,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這種注視就來了三次,而且越靠近蘭若寺,被那股神識注視的感覺越清晰。
想要在天魔的眼皮子底下打探,這小院,竟然當真是最佳的選擇了。
廣平找了幹淨的褥子給她換上,但是夜裡一下雨,這屋頂就開始滴滴答答地漏雨了。
因為那股注視,她一直沒有放松警惕,睡得很淺,幾乎雨一漏下來她就醒了過來。
但是很快,一團黑氣從她的背後冒了出來,大魔頭蹙眉看了看這裡的環境,明明從前他在萬魔窟幕天席地也不覺得有什麼,可是她要住在這種地方,大魔頭就覺得無法忍受了。
那團黑氣飛到了屋頂,很快,那漏雨的聲音就消失了;小屋中間的火堆燃了起來,漸漸地將屋子裡的潮氣給驅散了。
她睜開眼,外面的細雨還沒有停。
她起身發現那隻魔消失了,剛剛想要出去,就突然間聽見了外面隱約傳來的對話聲。
廣平問:“尊上,你就一直這樣不出來麼?”
廣平的身邊,是一團黑氣化作的人形,漂浮在空中,和廣平一起看著外面的雨:
“幫本座照顧好她。”
廣平萬萬沒有想到,久別重逢,魔尊一開口就是:“屋頂漏雨了你都不知道幫她修一修,那被子也不夠松軟了,屋裡還潮得很。”
然而他的話音才落下,那漂浮在空中的魔頭就如有所感,一回頭就就隔著匆匆的細雨,看見了她。
她穿著單衣,長發披散,在蒙蒙的雨裡站在門口看著他。
那隻魔愣住了,大概是沒有想到她這麼快就醒過來了。
他站在原地有點局促,好一會兒才朝著她飄了過來,他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又不知如何開口,更加不知道如何解釋現在的情況。
——總不能承認,他做了兩手準備,打算等自己一死,就讓心魔頂上吧?
他本來想要狠狠心,一直藏在她的心裡不出來,但是他高估了自己。
他一直告訴自己小不忍亂大謀,但是他發現——他連她睡覺不蓋被子都忍不了。她一受傷他就忍不住要冒出來,於是他的漏洞越來越多。
八年後,他回頭一看,發現自己變成的了個篩子。
魔神的布局其實沒有任何問題,但是他自己就是個最大的漏洞。
那隻魔沉思了片刻,幹脆往後退了一步,嗖地消失了。
她:“……”
她快要睡著的時候,終於聽見了一個很熟悉的嗓音在她的耳邊響起,帶上了幾分的蠱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她的心神恍惚了一瞬,但是立馬意識到了這隻心魔想要用魔族的手段來催眠她,要不是她睡得很淺,恐怕就要中招了。
她就聽見了那隻魔在低語:
“你在做夢,你剛剛看見的,都是做夢。”
“你那是太思念本座,所以才做了這個夢。”
“其實你根本什麼都沒有看見。”
歲:“……”
如果他是個餅,他的餡都已經露完了。
如果他是個水壺,一提水,都能澆花了。
茅草屋外的黑夜裡,細雨無聲。
她的聲音很輕,睜開了眼:
“燕燕,我一個人睡不著。”
第76章 最後一戰三
周圍一片寂靜, 就在她以為他已經消失了時候,黑暗當中傳來了一聲嘆息。
許久之後,有團黑氣鑽進了被窩裡, 幻化成了一隻魔頭的模樣,把她塞進了懷裡:“睡覺。”
在潮湿的雨夜裡, 她睜開了眼睛, 明明黑夜裡什麼都看不見,她還是無聲地笑了一下。
她並沒有去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 也沒有問他為什麼要瞞著她自己去渡劫。
隻是感受著他的存在,漸漸地陷入了夢鄉。
作為心魔的燕雪衣, 他需要留存著大部分的力量, 所以他出來的次數其實非常少。
本來他應該等她睡著就消失,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他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抱緊了她,蹭了蹭她, 像是流浪了許久的小狗。
——小狗也好想她。
就算是偶爾有天魔的掃視,他們誰也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在黑夜裡互相感受著彼此的呼吸。
她醒過來的時候, 他已經消失了,但是床邊的業火還在燃燒著。
她笑了一下,伸手一看,就看見了床邊擺著一張護身符。
——正是那“救苦佛”發給其他人的護身符。
這日早上, 朝今歲將護身符放在了桌子上,對廣平道:“這護身符上有一種吸力, 可以慢慢吸走人身上的生機。”
廣平:
“昨夜貧僧出去了一趟, 那護身符就在蘭若寺北面的庫房裡。應是明日大朝會的時候準備發給那些修士的。”
“貧僧和人打聽了一下, 這護身符五年裡年年都發,許多人的手中都有。”
護身符被發散到了許多人的手中,一旦天魔需要,他隨時可以取用這些人身上的生機。
反觀他們,想要將這些護身符全都銷毀,那就太困難了。
她手指在桌子上輕敲:
“天魔如今不過是一縷幽魂,本身又不是菩提神樹這種存在,他是沒有辦法直接吸取生機的。”
生機不像是靈氣,可以隨便取用。
在修真界,這種吸幹別人的生機來活命的,都是禁術中的禁術。
朝今歲隱約記得自己對這種禁術有點印象,於是閉上了眼睛,開始在自己的記憶力尋找。
到底是在哪裡見過呢——
對了,昆侖劍宗,書閣的禁書區!
她睜開了眼睛。
是一個陣法。
她不記得名字了,但是她能夠隱約記得那陣法的運作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