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她就同意了?”陳寄北聲音有些輕。
老太太點頭,又嘆氣,“不同意咋辦?她在這吃,在這住,出去連個認識的人都沒有。”
那個混亂的世道,別說出去有沒有認識人,剛走出村子估計就被胡子搶了。
紀月然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在這人生地不熟,除了依附陳家,還能有什麼選擇?
“那你嫂子給她哥寫信了嗎?”夏芍問老太太。
“我嫂子哪知道她哥在哪。”老太太搖頭,“不過就是騙她嫁給福安,她那時候還小,每天問,每天等著回信。後來給我嫂子問不耐煩了,我嫂子才說了實話。”
那也難怪她對陳家人這麼反感,這麼冷漠了。
好不容易有了希望,連自己的終身都賠了進去,最後卻隻是騙她的,她該有多絕望?
大概也覺得自己嫂子做事不地道,老太太又嘆了口氣,“從那起她就不愛說話了,後來孩子沒了,更不愛說話,每天坐在窗邊,不是看書就是盯著北邊發呆,我出嫁的時候都沒來送我。後來我才聽說她又有了一個,隻是沒幾年就解放了,她哥也沒回來。”
“她就是那時候生的病?”夏芍覺得自己的猜測很可能是真的。
老太太點頭,“病得厲害,飯都吃不下去,解放沒兩年人就沒了。”
夏芍可以理解。
家散了,人被騙了,支持她活下去的,大概隻有哥哥了。可全國都解放了,哥哥還沒回來,估計這輩子都回不來了,撐著她的那口氣一散,人也就油盡燈枯了。
紀家把紀月然交給陳寄北爺爺,看好的是老爺子的老實忠厚,卻沒想到他那麼快就沒了。
他一沒,從天堂跌到地上的紀月然才真正跌進了泥裡。
夏芍忍不住握住了陳寄北的手,卻聽老太太“啊呀”一聲,“對了,月然還有個箱子在我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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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陳寄北的語氣透出些急切。
結果老太太一愣,也被問住了,“對啊,箱子呢?讓我放哪了?我記得是她走之前交給我的,讓我等慶年大點了再給慶年,結果那孩子不爭氣,一點也不正幹,還到處惹禍……”
老太太趿了鞋下地,翻箱倒櫃,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還是她兒媳婦聽到動靜,進來問了問,從倉房翻出來個一尺長的小木箱,“是不是這個?”
“對,就是這個。”老太太拿抹布擦了又擦,擦幹淨上面的灰,遞給陳寄北,“你走得急,姑奶也沒來得及給你。你媽就這點東西,你拿回去收著,別禍害了。”
從小姑奶家出來,夫妻倆都有些沉默。
但比起從陳家出來,這次的沉默卻有些不同,至少沒了那種壓抑的沉寂。
陳寄北看了看天色,“去縣裡吧,找個招待所,先休息。”
夏芍沒有意見。
風塵僕僕趕回來,他們一直到處奔波,沒有好好休息,,他也需要個地方看看那個箱子。
兩人誰都沒提回陳家,去縣裡找了個招待所入住,又吃了飯。飯後陳寄北才打開箱子,裡面其實沒什麼財物,估計有財物也留不下,隻有幾本書和一封信。
信封已經泛黃了,書頁也被翻得卷了邊,但箱子是樟木的,好歹沒被蟲蛀。
夏芍看了眼,“這就是咱媽經常看那幾本書?”
“嗯。”陳寄北神色有些恍惚,盯著看了良久,才伸手把東西拿出來。
男人的動作很慢,一頁頁翻開那些書,偶爾碰到粘頁的,便小心翼翼跳過去。書全拿了出來,才露出箱子最下面,一個用線釘的粗紙本,上面歪歪扭扭,是兒童稚嫩的筆跡。
夏芍有些意外,“這是……你小時候寫的?”
陳寄北沒有做聲,這回僵坐了更久,才把那個本子拿出來。
隻是紙質太差,紙張又薄,隻翻了兩頁,他就翻不下去了。
所有東西都看過,又收進了箱子,最後陳寄北才打開那封信。
信是紀月然寫給哥哥的,大概寫的時候還不知道自己被騙了,後來才留在了手裡。信上問哥哥安否,又說自己已經嫁人了,他就要做舅舅了,讓哥哥不必為自己擔心。
“如果是個女兒,小名就叫思私,兒子就叫寄北。寄望於北,盼兄早歸……”
陳寄北呢喃著這句話:“寄望於北,盼兄早歸。”
所以他的寄北,從來都不是《夜雨寄北》的寄北,他母親也從沒有什麼心上人。母親甚至連孩子的小名都起好了,還特地寫信告訴舅舅,更不可能是故意把孩子弄掉。
她隻是病了,在越來越無望的生活裡病了……
旅途勞頓,又奔波了大半天,夏芍實在熬不住,不知不覺睡著了。
等再醒來已是半夜,身邊空空蕩蕩,她披了衣服,才在走廊盡頭發現男人的身影。
夜色中一點紅光明滅不定,已經戒煙十幾年的陳寄北,身邊大大小小全是煙蒂。她被嗆得忍不住咳了聲,男人立馬掐了煙,回頭看她,“你醒了?”聲音異常沙啞。
夏芍什麼都沒說,走過去從後面抱住了男人。
熟悉的懷抱還帶著被子裡的溫熱,陳寄北覆上她的手,頓了頓,又轉過身,將頭埋進她頸間,一如當年第一次跟她提起母親。不同的是,這一次夏芍感覺到了頸間的湿熱。
他大概也是自責過的吧,自責沒能更早去找大夫,隻能眼睜睜看著母親過世。
可一個沒了求生意志的人,靈丹妙藥也救不了她的命。
夏芍抬起手,輕輕摸了摸男人的頭,就像當初,他隻有二十一歲,而她也才二十二。
好半晌頸間的湿熱才停了,她也才聽到男人微暗的聲音,“咱們把媽接走吧,接到江城。”
陳家人雖然庇護了她,卻也騙了她,害了她,讓她二十幾歲便香消玉殒。如果有選擇,她應該也不想葬在陳家祖墳,跟陳寄北奶奶、渣爹和那個老綠茶終日相對。
夏芍毫不猶豫,“好。”
第二天,兩人去扯了六尺紅布,趕在正午時分準備遷墳。
剛要動土,汪貴芝帶著人來了。!
第146章 回家
這回汪貴芝不隻帶了陳慶豐媳婦兒,還有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一個白發蒼蒼拄著拐棍的老翁,一群跟在後面看熱鬧的人。開口便問陳寄北:“你這是幹嘛?”
陳寄北將镐頭拄在地上,隻有五個字——“接我媽回家。”
當初紀月然過世,他僵著臉埋下第一捧土,身影小小的,瘦瘦的,卻一滴眼淚都沒有掉。如今他再次站在這裡,身形高大、颀長,看人時有種居高臨下的冷然。
恍惚間眾人又看到了那個狼崽子一樣尖銳孤僻的少年,可又似乎有哪裡不一樣。
汪貴芝第一個反應過來,“這裡就是你媽的家,你還要把她接哪去?”
那個老翁更是大怒,“二十年不著家,一著家就挖你媽的墳,陳家怎麼有你這種不肖子孫!”
陳寄北隻是冷冷勾唇,“陳慶豐偷了汪家村的彩電,人還在局子裡,都是你陳家莊的好子孫,我接我媽就是不肖子孫。那你們陳家我確實不敢待,還不如跟我媽姓紀。”
偷彩電那事大家都有所耳聞,但汪貴芝一直說陳慶豐是冤枉的。
她這人在村裡口碑一直不錯,此刻聽陳寄北這麼說,不少人都皺起了眉。
汪貴芝一見,立即滿臉受傷哭起來,“就算你對我有疙瘩,也不能這麼說你哥啊。他從小跟你一起長大,不說對你多好吧,哪回被你打了,不是都沒還手?”
“是啊。”陳寄北聲音淡淡的,“哪回我爸不是幫他兩倍三倍地打回來。有時候我明明沒打他,他看我不順眼,也在身上弄點傷,然後跑我爸面前晃,我爸一問就看我。”
他眼裡泄出些嘲諷,“你自己養出的兒子,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汪貴芝一聽,哭得更傷心了,“你就是這麼看我,看你哥的?”哽咽著說不下去。
她身邊那個青年登時怒視向陳寄北,“我媽對你還不夠好嗎?哪回咱爸打你,不是她攔著?哪回你在外面惹了禍,不是她低聲下氣,幫你賠禮道歉?”
那老翁也直把拐棍往地上敲,“有你這麼跟你媽說話的嗎?你、你這個白眼狼!”
“讓三叔。”汪貴芝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嘴上還試圖維護,“不怪他,還是我做得不夠好。”
這副委曲求全的模樣讓老翁更氣,“你做得還不夠好?你難道要把心掏出來給他看?”
陳寄北隻是冷眼在旁邊看著,等幾人一番唱念做打結束,才淡聲道:“那不是正好?我把我媽接走,她百年之後就能跟我爸並骨了,也省的將來還要立三個墳。”
說著也不理幾人,再次舉起镐頭。
那老翁大怒,就要上前阻攔,陳寄北涼涼一掀眼皮,“我一個人能打幾個,你們知道。”
男人這副混不吝的模樣夏芍還是第一次見,不過也真是好用。那老翁拐棍都舉起來了,又這麼頓在了半空,其他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之間也沒人上前。
陳慶寶倒是想動,被汪貴芝偷偷拉了下袖子。
於是一群對一個,場面竟然僵持住了,隻聽到镐頭落下的悶聲。
夏芍發現街溜子也有街溜子的好處,陳寄北要是隻會講理,早被這些人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紀月然的墳顯然沒有人好好打理,土被衝得很薄,沒幾下,就露出裡面早已褪了色的棺材。
這要是讓陳寄北把墳給遷走了,他不是跟陳家莊再沒了聯系?
汪貴芝一時情急,脫口而出,“你媽的遺物你不想要了?”說完驚覺這話太硬,又哭起了紀月然,“都是我對不起你,沒幫你把兒子教好,讓你死了都沒個安生!”
她不提遺物還好,一提,陳寄北更想冷笑。
他母親留給他的東西都在小姑奶那,她哪來的遺物?
男人掃了眼眾人,聲音冷淡卻清晰,“東家託陳家照顧女兒,陳家卻騙人家女兒嫁給自己兒子。這種缺德事都能幹出來,我媽就算帶了東西,也早被花光了。”
此話一出,別人還沒回過味來,那位讓三叔臉先沉了,“你瞎說啥!”
看這反應,就算不全部清楚,肯定也知道點內情。
也是,村裡突然有外來人,別人不打聽,他這種叔伯兄弟也肯定會打聽。
陳寄北嗤笑一聲,“我到底瞎沒瞎說,您心裡不清楚嗎?”繼續清土。
眼見那位讓三叔被問得啞口無言,跟著來看熱鬧的幾個人心裡全泛起了嘀咕。
年輕些的還好,年齡大些的,卻怎麼想怎麼覺得有可能。
畢竟陳寄北那個媽太漂亮了,說話做事,全都不像村裡人。陳啟謙以前是在城裡給大戶人家做工的,他們也知道,當時還有不少人羨慕他走大運賺了錢。
這事就連汪貴芝都不知道,聞言心裡不禁一咯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