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得簡單,內容卻足夠驚心動魄。
夏芍的呼吸都窒了下,聲音也變輕了,“他說是你拿的?”
“嗯。他媽一見,當時就哭了,跟誠叔爺和偉二叔說對不起,都是她沒把我教好。又說孩子還小,一時糊塗,讓他們別跟我一般見識,買了東西連著二天去他家道歉。”
夏芍一言不發,轉身就往回走。
陳寄北轉頭,揪住她包帶,“你幹嘛?”
“回去抽她個老綠茶。”
夏芍下颌線緊繃,眼都是冷的,“她兒子偷東西,憑什麼賴在你頭上?還讓你救救他,臉皮這麼厚,怎麼不拿臉去撞牆劫公安局?”
夏芍性子平和脾氣又好,少有這麼生氣的時候,更別說還要動手打人了。
陳寄北拽著她包帶,望著她側臉,突然聲音放輕,“媳婦兒。”
那一聲很低柔,甚至有點纏綿的味道。
夏芍的心就像泡在了蘋果醋裡,酸酸的,軟軟的,浸滿了對他的心疼,“你那渣爹就這麼信了?”
這回陳寄北沉默了良久,才艱難地開口,“我小時候偷拿過他的錢。”
小時候偷拿過錢?
夏芍突然想起夏母丟錢那一次,男人過激的反應,和他怎麼也說不出口的話。
顧不上周圍有沒有人,夏芍回握住男人的手,目光澄澈語氣篤定,“你當時是為了什麼?”
是當年才九歲的他孤零零站在那,等著人問卻始終沒有人問的那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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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寄北低頭,看到覆著自己手背的那隻手,白皙、柔嫩,一點也不像記憶裡那一隻,蒼白、瘦弱。在這初冬寒冷的室外,手心還有暖暖的溫度,也不像記憶裡那般冰冷。
但他還是忍不住想起那一天,有人抓著他的手,叫他別去。
一邊說,一邊還在咳,臉上還有他難得一見的,淡淡的笑容。
陳寄北忍不住握緊了那隻手,像夢裡無數次那樣,想要抓住些什麼。
夏芍被握得有些疼,卻沒有出聲,好半晌,她聽到男人低啞的聲音,“因為我媽病了。”
有些事放在心底太久,就像長進了肉裡,一翻,連皮帶肉扯開來,“她病得起不來了,家裡也沒有人給她看,我聽說嶽家莊有個好大夫,就……趕了二十多裡路過去。”
一個九歲的孩子,趕了二十多裡路,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打聽一個陌生的大夫。
等他回來,天都已經黑了,家裡亂糟糟的,全都在找他,找被他帶走的錢。
一進門,他就被陳父捉住揍了一頓,周圍也盡是指責,說他小小年紀不學好,竟然偷錢,將來遲早要進去。他喊著自己是去給媽媽請大夫了,陳父卻說請什麼大夫。
說鞭梢去了鞭本在,死個媳婦小破財。
死一個媳婦在他眼裡,竟然隻是小破財……
“那大夫看不下去,把他勸住了,又進去看了我媽,出來的時候直搖頭,說拖得太晚了。我守著我媽到後半夜,天還沒亮,她就……他又迅速娶了汪貴芝。”
陳寄北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甚至讓人覺得刻板、生硬,像個沒有感情的機器。
夏芍卻從緊握住自己那隻手上,感覺到了他的顫抖。
一個九歲的孩子,媽媽病了沒人管,他去請了大夫,別人關心的卻隻是他偷拿了家裡的錢。而且這種偏見伴隨他直到十五歲,陳慶豐偷了東西賴給他,陳父想也沒想就相信了。
“李來娣說你差點進去。”
“就是那次,我年齡小,對方沒追究。”
也還好他年齡小,不然不是一生都被毀了。
有個會裝的後媽,有個偏心的爹,他百口莫辯,當初又是怎麼熬過來的?
“現在好了。”過去太沉重,夏芍被男人牽著,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顯得輕松,“你走了,沒人給陳慶豐背鍋了。你委屈
了那麼多年,這身髒水總算洗幹淨了。”
陳寄北沒說話,腳步也停了下來,遠遠望著前方。
夏芍這才發現他們已經出了村,而前方,就是一片大大小小的土包。
她瞬間明白過來,陳寄北的母親應該就葬在這裡,陳寄北說著往事,不自覺便把她帶到了這。
陳寄北大概也覺察到了,沉默良久,牽著她轉身往回走。
剛聽到那樣的事,知道自己是不被期待出生的,換了誰,也不想這個時候去見母親。
夏芍拉了他,“她說的未必就是真相。”
男人腳步停住,沒有回頭,看背影肩背繃得有些緊。
夏芍拽緊男人的手,“你爸以為的也未必就是真相。如果孩子是你媽自己弄掉的,何必要等四五個月,前二個月不是更容易動手?如果她不想要你,你哪能真生下來?就算生下來,也不可能平安長大,晚上開著窗,蓋被的時候蓋住頭,孩子就沒了。”
幸福的童年能夠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卻要用一生來治愈,不是沒有道理的。
陳寄北那麼聰明敏銳的人,為什麼想不到這些?
還不是有些事在他心裡太多年,已經成了結,一旦觸及,他便沒有辦法冷靜思考。
還不是已經失望了太多次,寧願就這麼信了,也不想有了希望卻再次落空。
夏芍拉了陳寄北往前走,“如果她真的那麼厭惡你,何必教你練字,讓你跟她待在同一屋檐下。她隻要往外趕你,說些傷你心的話就行了,她說過嗎?”
陳寄北任由她拉著,好半晌,聲音低到不可聞,“沒有。”
“那不就得了。”夏芍回眸看男人,“我覺得咱媽要不就是生性冷淡,要麼就是有心理疾病。”
“心理疾病?”陳寄北眼睛動了動。
夏芍點頭,“就是心裡生病了,沒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對生活也提不起興趣。”
其實她懷疑陳寄北的母親有抑鬱症,隻是這年代還沒有這種概念。
“我看咱媽也不一定是奶奶家的親戚,也沒聽奶奶家多有錢,哪來出身這麼好的親戚……”
夏芍提出了一個又一個疑問,管他有沒有道理,有沒有依據,隻要能證明汪貴芝的話不是真相,證明陳寄北不是連母親也不希望存在的孩子,陳寄北就能好受一些。
可沒等接近那片土丘,陳寄北還是拽住了她。
夏芍轉過頭,發現男人已經恢復了平靜,隻是腳步卻穩穩定在原地。
“我們去找小姑奶。”陳寄北低聲說,“老一輩人都不在了,我大爺去世早,大娘也改嫁了,就剩這個小姑奶,是我太爺爺的老來女,比我爸還小幾歲,可能會知道。”
能想到找人去問,而不是踟蹰不前,至少已經找回了些從容理智。
夏芍想了想,幹脆也不拉他了,“行,咱們先去趟小姑奶家。”
陳寄北的小姑奶嫁得有點遠,隔了好幾個村子,走路要走一個多小時。
陳寄北隻知道小姑奶叫什麼,小姑爺叫什麼,根本就沒來過,打聽了半天,才打聽到小姑奶住在哪。老太太已經有些糊塗了,見了陳寄北根本沒想起來他是誰。
“小姑奶,我是慶年,福安家慶年。”
陳寄北見她滿臉茫然,又道:“那年庭五叔結婚,家裡人都看熱鬧去了,我餓得踩著板凳從大缸裡舀水喝,您還偷偷給我煮了個雞蛋,不讓我往外說,您記不記得?”
說陳慶年老太太不記得,說起這個倒是有些印象,“當時我怕人知道,還把雞蛋殼拿出去扔河邊了。嫂子回來,壓根沒發現,還說家裡雞今天下的蛋有點少。”
大概這事辦得很得意,老太太還抿著缺牙的嘴笑了笑。
笑完終於想起陳寄北是誰了,拉著陳寄北的手,“慶年啊,我說怎麼瞅著有點眼熟。聽姑奶一句,那些事別幹了,好好種地,將來說個媳婦,分出去單過。”
人是想起來了,卻把陳寄北當成了十幾歲那個少年。
陳寄北任由她拉著,“我已經有媳婦了,也帶過來了,給您看看。”
“真的?”老太太立即眯起眼,盯著夏芍仔細瞧了瞧,“長得真不錯,和你般配。”
“我也這麼覺得。”陳寄北竟然接了句。
等老太太看夠了,他才說起正題,“小姑奶,我媽您還記得嗎?”
“記得,咋不記得?她來咱家的時候我都十歲了,就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姐姐。長得好,說話也好聽,你奶奶在家捂了好幾個月都不敢讓她露面,生怕給家裡惹麻煩,還跟你爺爺大吵了一架。當時我就住在東邊裡屋夾出來的小間裡,嚇得氣都不敢喘。”
想起當初的往事,老太太還壓低了聲音,好像高一點就會被人聽去。
夏芍卻忍不住和陳寄北對了個眼神,他媽果然不是他奶奶那邊的親戚。
如果是,應該是他爺爺跟他奶奶吵架,怎麼反倒是他奶奶不樂意?
“更具體的您還記得嗎?”陳寄北低聲問老太太。
老太太立馬來了精神,“咋了?她哥打了勝仗,回來找她了?”
他媽還有哥哥?
陳寄北和夏芍再次對視一眼,全都沒有想到。
畢竟這麼多年了,別說舅舅,一個母親那邊的親人陳寄北都沒見到。
夏芍笑著對老太太道:“是有人來找,我們也不敢確定是真是假,所以想找您問問。”
“要是北邊回來的,應該是真的。”
老太太說,說著還嘆了口氣,“那時候世道亂得很,她家那麼大的家業,她爹一死,全都沒了。聽說她哥哥還在北邊打仗,根本顧不上她,這才託給了你爺爺。也是你爺爺這人老實,給東家幹活的時候勤勤懇懇,不然家裡哪來這麼多地?他也是念著東家的好……”
“她是爺爺東家的女兒?”這回夏芍是真有些驚訝了。
老太太一聽,卻立馬警惕起來,“什麼東家的女兒?沒聽說過,俺們家可沒藏人。”
這一看就是又犯了糊塗,夏芍幹脆挽了老太太的胳膊,嘮家常一樣問:“小姑奶,咱們家那老房子修得可真好,比周圍幾家都像樣,當初花了不少錢吧?”
“那可不。”老太太又得意起來,“我大哥,那是在城裡給大戶人家幹活的,每年都能帶回來不少銀元。銀元你們知道吧?拿回來全買地了。可惜世道不好,他那東家敗了,不然還能買更多。不過也還好是敗了,要不然土地改革,不是地主也是個富農。”
“那東家託他照顧女兒,他怎麼讓人跟他兒子了?”
“哪是他讓的,他命短,把人接過來沒兩年就沒了。我嫂子見人長得漂亮,還有個哥在北邊,搞不好就打了勝仗當了官,就動了心思,跟她說能想辦法給她哥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