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寄北並不想多談這件事,轉了話題,“我去看看他倆寫沒寫完作業,陪著練會兒口語。”
孩子越大,就越能看出不同來。
承冬性子沉穩,做事專注,從上學起數學就沒扣過分,高中後順理成章讀了理科。半夏性子活潑,反而無師自通有點經商這方面的頭腦,。夏芍準備讓她讀商學。
兩個孩子明年就要高考了,學習抓得嚴,外語方面全是陳寄北在負責。
很多人不理解,覺得她和陳寄北都有工作,將來一個接班進土產,一個進食品廠不就得了。反正不論讀大學還是當兵,回來也就是個全民工,接班同樣是全民工。
隻要是全民工,就比招工招來的大集體小集體強,就好找對象。
夏芍也沒法說將來全民工大集體一樣下崗,隻笑道:“多學點東西,對他們總沒壞處。”
不理解的人照樣不理解,最終隻得出一個結論——他們家有錢。
沒錢誰放著班不接,非要讀什麼大學,一耽誤就是好幾年,還姑娘兒子一起讀。
和夏芍走得近的卻很相信她和陳寄北的眼光,孫清已經決定讓兒子高中畢業後去當兵了,何二立家孩子還小,倒是何雲英的大女兒和承冬半夏一屆,準備學個護士。
沒想到僅僅過了兩天,夏芍就再次收到了陳寄北老家的電報。
這回的電報更短,隻有四個字——“舊事遺物”。
誰的舊事?誰的遺物?
夏芍都開始不確定陳父是不是真病危了,提到舊事和遺物,目的性太強。
但她有一種預感,陳寄北會回去。
那樣冷漠的童年,那樣窒息的家,有些事他雖然從來都不提,卻不代表他不想弄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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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男人拿著電報沉默半晌,神色難辨,最終還是沒把這張也丟進鍋底,“我回去一趟。”
說著又輕輕一哂,“回去看看他們這麼大費周章,是想唱哪一出。”
“我陪你回去。”夏芍說。
“你就別去了,他們這麼釣我回去,肯定沒好事。”
“我陪你回去。”夏芍輕聲卻篤定地,又重復了一遍,“我們是夫妻,公公病危,我這個做兒媳的理應回去。結婚這麼多年,我也該去給婆婆上個墳。”
或許是那篤定的眼神,或許是那句“我們是夫妻”,陳寄北再次陷入了沉默。
好一會兒他才道:“那就回去。”
隨手把那張電報紙折了起來,“最好明天,省的去晚了,他真死了。”
這話有些嘲諷,但誰也沒資格說他嘲諷得有錯。
兩人收拾東西,請了假,將兩個孩子交給夏母,第二天就坐上了回陳寄北老家的火車。
回去的時候老家正在埋電纜,架電線。東北城市化比較早也比較高,七幾年江城附近的農村就通上電了,老家這邊晚一些,改革開放以後才陸續開始通電。
一別近二十年,陳寄北還清晰記得回老家的路,老家的人卻顯然不怎麼記得他了。
也是,他走的時候還是個少年,又瘦得厲害,如今卻是個三十多歲的成熟男人了。眉眼雖還淡淡的,氣質裡卻滿是沉穩與從容,再沒有了當初的冷漠和尖銳。
兩口子進了村,一路的人或打量或疑惑,都有些好奇哪來相貌、氣質都這麼好的一對夫妻。
陳寄北卻沒急著回家,腳步一轉,敲了敲另一戶人家的門,“陳慶揚在家嗎?”
出來的是個五十左右的婦女,疑惑地打量兩人,“他去看著村裡通電了,你們找他有事?”
陳寄北點點頭,和對方問了具體的位置。
一直到問完離開,對方轉身回院裡,才忍不住嘀咕:“這誰啊?怎麼瞅著有點眼熟?”
陳慶揚倒是對陳寄北還有印象,畢竟去東北接過陳父。
見到陳寄北和夏芍兩口子,他有些意外,又不是特別意外,“你們回來了。”
這讓夏芍不動聲色挑了挑眉,看這架勢,搞不好陳父還真是病了。
果然陳寄北一問,陳慶揚點頭,“安二叔是病了,躺在炕上有一個星期了。”還嘆了口氣。
隻是這口氣嘆得頗為復雜,不知為什麼,對方還看了陳寄北一眼。
這一看就是還有事,都不用對視,夏芍已經開口問:“我記得爸他身體挺硬實的,怎麼突然就病了?”
陳慶揚聞言微滯,“身體再硬實,也是七十歲的人了。”
這更肯定了夏芍心中的猜測,她幹脆讓陳寄北拿出那封電報,“不是我們多心,主要家裡還給我們發了這樣一份電報。我們實在摸不著頭腦,想著揚哥你是實在人,先來找你打聽打聽。是我們想多了最好,不是,我們也能有個準備。”
村裡人對陳寄北有偏見,對夏芍卻沒有。
當初去接人,陳慶揚跟夏芍也是打過照面的,對她印象還不錯,接過電報一看,立即嘀咕了句:“這八成是安二嬸讓發的,慶寶才多大,能知道這些事?”
見陳寄北和夏芍都看著自己,他又嘆了口氣,“你們都回來了,這事我不說
,早晚也得知道。”
找了別人先幫自己看著,自己帶著兩人去了村支部辦公室,“這事說起來,還是因為慶豐。”
“陳慶豐?”夏芍有些意外。
轉頭去看男人,陳寄北眼底卻有些晦澀,熟悉默契如她,一時都難以辨清裡面的情緒。
提起陳慶豐,陳慶揚再次看了眼陳寄北,神色愈發復雜,“你們也看到了,咱們這今年開始通電了。隔壁汪家村有採石廠,比咱們村有錢,一聽說要通電了,村裡立馬出錢買了臺電視,準備放在村支部大家看。你們城裡回來的,電視肯定認識,就那種彩色電視機,花了好幾千。”
這話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夏芍卻忍不住再次去看陳寄北的神色。
男人表情未變,眼底卻飛快閃過一絲嘲諷,和一絲果然如此。
“就上個星期,汪家村那臺電視突然丟了。全村都找遍了,也沒找到。”
陳慶揚顯然有些尷尬,頓了下,聲音也變低了,“後來查出來,慶豐他姥姥沒了,他跟著他媽回了趟娘家。還有人看到他扛著個紙殼箱去縣裡,說是去賣雞蛋。”
“陳慶豐他媽姓汪,隔壁汪家村的。”陳寄北淡聲給夏芍解釋了句。
夏芍懂了,估計東西是陳慶豐偷的,事情鬧出來,把陳父給氣著了。
她沒有追問那些細節,“所以爸病了?”
自己村的人偷了別人村的東西,還是自己家親戚,陳慶揚哪能不尷尬。聽夏芍沒有追問,他松了口氣,“人當時就厥了過去,醒了之後這半邊就不能動了。”
看來是中風。
陳父年齡大了,突然生了這麼場大氣,激動之下的確有可能中風。
“那臺電視呢?”陳寄北突然問。
陳慶揚一窒,“賣了,說是賣了六百塊錢。”
六百?
夏芍也不知該說陳慶豐太大方,還是太無知。
那可是好幾千塊的彩電,全新的,他竟然六百塊就給賣了。
不過這麼一說,陳慶寶連發兩封電報就可以理解了。
陳慶豐六百塊錢賣了,想追回來可就難了,這事估計沒辦法收場了,他們這才打起了陳寄北的主意。
陳慶揚估計也猜出來了,望著陳寄北欲言又止,最後還是什麼都沒說。
兩口子從村支部出來,面色都有些沉。尤其是陳寄北,唇角始終掛著輕嘲。
“他以前就這樣嗎?”夏芍輕聲問男人。
她突然想起那次陳慶豐去江城,陳寄北一聽到聲音,立即把家裡的小座鍾放進了箱子。
當時還以為他是怕陳慶豐看到他們過得好,回去跟家裡說,家裡來打秋風。現在看來,恐怕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果然陳寄北“嗯”了聲,嘲色更濃。
“那……”
你爸以前不知道嗎?怎麼會被氣病了?
夏芍正想問,一個驚喜的聲音突然傳來,“慶年?慶年你可算回來了!”打斷了她的話
。
是個穿棗色衣裳的女人,看著五十來歲,個子不算高,長得卻很漂亮。尤其是一雙眼睛,褶堆著褶,這是年紀大了眼皮松弛了,年輕的時候絕對水汪汪的。
隻不過大概是沒休息好,她面上浮腫,眼下也有些黑。
見到陳寄北人,那雙眼睛立馬紅了,“剛聽慶揚媳婦說有人找慶揚,長得有點眼熟,我就猜是你。怎麼回來了也不回家,先找慶揚來了,你爸還在家等你呢。”
說著又哭又笑,把陳寄北從上打量到下,“二十年沒見,你都長這麼高了。”
又忍不住嗔怪,“聽說你在東北過得不錯,娶了媳婦,還生了對龍鳳胎。這麼多年了,就算你對我有疙瘩,也該回來看看你爸,他好歹把你養這麼大。”
真是好厲害,好一個社會主義好後媽。
又是驚喜又是激動,如果夏芍不是事先知情,光看她這番做派,還以為她是陳寄北親媽。
如果她一直都是這樣,也難怪陳父被哄得團團轉,把陳慶豐看得比親生的還親。難怪陳寄北在這個家連條生路都找不到,寧願被說成是街溜子,也要離開。
他那時候還太小,話又少,根本鬥不過這種段位的老綠茶。
汪貴芝這麼一說,終於也有人想起陳寄北這麼號人了。
“福安家慶年?福安不是說他死外頭了嗎?咋又回來了?”
“福安那是說氣話,你也信……”
幾聲議論低低傳過來,卻沒一個人上前打招呼,和夏母回老家那時截然不同。
陳寄北像是早就習慣了,眉梢眼角都沒有動一下,隻望著汪貴芝,“陳慶豐還好吧?”
汪貴芝立即像被掐住了脖子,什麼驚喜、激動全卡在了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