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招待舅舅,她把自己的玩具全拿了出來,各種小木碗小木勺小木鍋,還有姥姥給縫的小兔子。
留了夏萬輝在家陪孩子過家家,夏芍眉眼帶著輕松的笑意去了單位。
到了車間,老羅立馬發現了她的不同,‘’今天心情挺好。
“我弟弟回來了。”夏芍眼睛彎彎,退去平時的從容、淡定,露出一點年輕人的活潑。
老羅就笑著點了點頭,“你跟我到臨時車間來一下。”
車間裡沒生爐子,一開門,溫度比外面高不了多少。夏芍準備去爐子邊點火,被老羅叫住,“沒事,穿得多,我說幾句話,也用不了多長時間。”
夏芍就沒點,搬了把椅子給老羅。
老頭兒坐下來,開口第一句就是:“我準備提前退休了。”
夏芍並不覺得意外。
當時惦記著萬輝的事,她沒有多想,事後回想,發現老羅正在一點點放權。他把需要自己把關的事全都放了下去,自己退下來,顯然就是準備退休了。
“退了也好。”夏芍言語很是真誠,“您身體不好,退休了還可以好好養養。”
“其實我去年就想退了,準備看著你們把月餅打完就退,結果……”
老羅嘆了口氣,後面的話不說夏芍也知道。
夏芍更知道這一切還遠沒有結束,想稍微平息一點,都要等到七十年代後。所以她很贊成老羅現在退休,遠離風波,“您老伴兒肯定高興壞了吧。”
“小丫頭瞎說什麼?”老羅瞪她一眼,到底還是笑了,“我跟小車、老溫商量過了,我走了,這個質檢員你來當。”
“我來當?”這下夏芍才真意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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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今年才二十六,接手機制餅幹班還不到二年,她以為車間會提葉大勇。
老羅顯然也考慮過葉大勇,“之前做細點,都是我這個質檢員帶著做的,這方面你比小葉擅長。而且老溫也快退了,你這個年紀,想當副主任有些難。”
夏芍才二十六,就這麼升到副主任,太容易被人盯上。
相比之下質檢員並不算管理層,隻是因為老羅退到了這個位置上才顯得特殊。如果她和葉大勇一前一後提上來,那自然是她做質檢員,葉大勇做副主任,最為合適。
“質檢員的工作不算重,你還可以繼續帶一陣機制餅幹班,等選出合適的新班長再說。”
老羅顯然是都安排好了,“你們車主任這個人做事最穩,心胸也寬廣,能容得下人。有他坐鎮,又有你跟小葉這些年輕的頂上,我總算能回家享兩天福了。”
從臨時車間出來路過車間辦公室,遠遠就聽到有人破口大罵的聲音。
王翠花包著個頭巾站在辦公室門口,口沫橫飛,“前年沒漲,去年沒漲,今年又沒漲,憑啥全班都漲工資了,就不給我漲?是我沒陪你睡啊,還是上供不到位啊?”
一句話既罵了車主任亂搞男女關系,又指責車主任收受賄賂。
車主任面色很難看,還是開了門,耐心地跟她解釋:“不是我不給你漲,漲工資是國家政策,得國家有文件下來讓漲。今年別說咱們廠,全江城都沒一個漲工資的。”
別說江城了,那十年全國都不漲工資,也不招工人。
當然就算國家有政策讓漲,以王翠花的表現,這個工資她也漲不上,她這就是在胡攪蠻纏。
夏芍皺了下眉,老羅也不禁皺眉,卻轉頭對她說:“這事兒你別出頭。”
這事兒夏芍的確不好出頭,當初王翠花指著副廠長的鼻子罵,也沒人攔得了,何況現在。
隻是這根攪屎棍子又跳了出來,不收拾掉,總讓人心裡不踏實。
中午下班,夏芍順便轉去了木匠房,請何二立兩口子明天休班,到自己家來吃飯。
“萬輝回來了?那必須得去。”何二立對這個見過幾面的少年還有印象,滿口答應。
次日休班,上午陳寄北帶夏萬輝去體驗了下東北的大澡堂子,洗得舒舒服服回來,在門口正碰上何二立跟金美雲。夏芍又去隔壁叫了孫清,熱熱鬧鬧一大桌子人。
五年前初見,夏芍跟陳寄北正準備結婚,孫清也還沒有孩子。
現在就連何二立也當爸爸了,時間過得真快。
孫清一邊盯著自家小皮猴子別闖禍,一邊問夏母:“萬輝今年也不小了吧?”
“不小了,秋半年都二十二了。”夏母說,“放在老家早該說媳婦了。”
“沒事,好飯不怕晚,您看我,二十五了才結婚,不也過得挺好。”
何二立一邊說,一邊把一隻肉丸子夾進媳婦兒碗裡。
他是做習慣了,對面姜百勝卻看了過來,弄得金美雲也不太自在,在桌下掐了他一把。
何二立才不在意,反正自從他結了婚,明裡暗裡調侃他的人不少。好聽點的說他和陳寄北都疼媳婦兒,不好聽的就說他倆都怕老婆,難怪能成為朋友。
怕老婆咋啦?
他自己過得好就行,他們管得著嗎?
孫清也看到了姜百勝那一眼,在心裡暗道一聲死要面子。
她一邊帶孩子一邊做衣服,忙不過來的時候,哪回不是他做飯?
前年有人找她織毛衣,她抱孩子累得胳膊酸,那毛衣有一半都是他織的。偏偏他還怕別人知道,晚上關了門偷偷織,稍微一有點動靜,立馬把毛線丟她這邊。
反正不管在家咋樣,在外就得維持他一家之主的形象,還端著架子示意孫清給自己夾菜。
孫清很敷衍地給他夾了一筷子,繼續跟夏母說話:“萬輝長這麼好,濃眉大眼一表人才,沒人給他介紹對象?”
“咋沒人介紹?昨天他一賠我去買東西,立馬就有人問了。”
夏母抿了嘴笑,“可惜他現在在部隊,不讓早結婚,隻能等他轉業了。”
聽到轉業,夏芍抬頭看了眼夏萬輝,沒想到夏萬輝也在看她,還朝她擠了擠眼睛。
這明顯是有話要說,夏芍不動聲色,果然過不多一會兒,夏萬輝借口熱要去廚房透氣。
夏芍也去了個廁所,回來的時候夏萬輝正站在廚房門邊,拿手指在門玻璃的霜上按著玩。
玻璃上已經化出了一對小腳丫,夏萬輝嘴角含笑,依稀又有了些當初的少年模樣。隻是到底長大了,人也當了兵,見了她臉色一正,身上又多了股肅殺。
夏芍指了指夏母那屋,示意他進去說。
夏萬輝點頭,進去關好門,才低聲道:“我想在部隊多待幾年,不想那麼快轉業。”
這話可不能讓盼著兒子回來的夏母聽到,難怪他要找自己單獨說。
夏芍想了想,幹脆坐在炕邊,語氣、神色都很認真,以一個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姐姐的口吻問他:“能說說你是怎麼想的嗎?”
這種平等的對話方式讓夏萬輝覺得很新鮮,也感覺自己的努力受到了認可,想法得到了尊重。
他沒急著回答,而是略微思索了下,直視著夏芍,“我現在剛剛提幹,軍銜不高,就算轉業,也享受不到太好的待遇,還不如留在部隊。我身上有軍功,對我以後升遷有好處,就這麼轉業太浪費了。就算升團級是個坎,升不上去再轉業,也比現在就轉強。”
完全是分析利弊之後做出的決定,而不是頭腦一熱。
見夏芍臉上露出笑容,夏萬輝心裡更定了,猜測她應該不會反對,“而且外面局勢不好,我在部隊,咱們家就是軍屬,對你、對咱媽都是一種保護。”
不僅想到了自己,還想到了家人,萬輝是真的長大了。
比起當初憑著一口氣想要分出去單過,真的是長大了。
夏芍調侃了弟弟一句:“不著急結婚,趕緊把咱媽接去養了?”
夏萬輝立即也想起當初的自己,訕訕,“我那時不是還小嗎?不過我要是留在部隊,咱媽可能就要你多照顧幾年了,我還不夠年齡成家,沒法接咱媽過去。”
“沒事,咱媽又不是你一個人的媽,我也支持你留在部隊。”
之前夏母提到轉業,夏芍去看夏萬輝,就是這個原因。現在可不是什麼回地方的好時間,能待在部隊,自然要待在部隊,沒有哪裡比部隊更安穩、受到影響更小了。
她本來還想勸勸萬輝的,沒想到不用她說,萬輝自己就想得很清楚明白了。
夏芍踮起腳,摸了摸弟弟刺刺的頭發,“行啊,當了幾年兵,讓人刮目相看了。”
夏萬輝也沒躲,“那咱媽那邊……”
“你這不是剛提幹嗎?不著急,我慢慢和她說。”
姐弟倆回去的時候幾個小的已經吃完了,夏母正在收拾碗筷,看到兩人還說:“飯都快涼了。”
兩人趕緊坐下來繼續吃,飯後何二立跟孫清他們也沒走,留下來繼續玩。
小半夏就扶著炕沿,仰了小臉問何二立:“二立叔叔,你吃糖嗎?”
何二立摸摸她小腦袋,“叔叔不吃,半夏自己吃。”
半夏小臉明顯有些失望,又去問金美雲,“美雲嬸嬸吃糖嗎?舅舅吃糖嗎?”
炕上所有人都被她問了一遍,連金美雲抱來的小嬰兒都不例外。
何二立有些好奇,“半夏這是怎麼了?一個勁兒問別人吃不吃糖?”
“她過年糖吃太多了,我怕她壞牙,這兩天在控制她,一天隻給吃兩塊。她大概是以為別人吃了,她就也能吃了。”夏芍從箱子裡拿出糖盤,“你們自己吃,別給她。”
一聽說不許給自己,半夏小嘴巴一扁,吸了下鼻子。
何二立個剛當爸爸的立即受不了了,“要不就給她一塊?就一塊,今天這麼熱鬧。”
“不行。”夏芍不為所動,“你給她一塊,一會兒她還得找你要第二塊。今天那兩塊她早上一起來就吃完了,還來找我要,說哥哥要吃,承冬根本就不愛吃糖。”
何二立不吭聲了。
小半夏又轉頭去看夏萬輝,眼裡閃動著一泡淚,像要哭了,“舅舅。”
那小眼神,那小奶音,夏萬輝個剛從戰場上下來的都露出不忍。
夏芍趕緊把閨女抱走,“叫舅舅也沒用,半夏乖,你不吃糖,媽媽給你扎好看的辮子。”
沒有糖,好看的辮子勉強也能接受。
小半夏扁著小嘴,委委屈屈“嗯”了聲,看得夏芍都差點不忍心了,一面拿了梳子和鏡子過來,一面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道這孩子跟誰學的,這麼會裝可憐。”
身後正面無表情剝了糖紙往嘴裡塞的陳寄北,聞言動作就頓了頓。
夏母拿了撲克和瓜子出來,一群人一直玩到下午天擦黑,何二立兩口子才抱了孩子回去。